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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徽宣宗十九年春
世人皆曉,堯京春色在景陵。
經了一夜風雨,景陵的梨花非但沒有零落凋敗,反而清爽干凈了許多。如云似的花瓣上綴滿雨露,清風一來,便瑟瑟搖下晶瑩水珠。
暗香隨風而來,夾雜著一絲血腥。
衣衫襤褸的少年跋涉在泥濘山道上,身影搖搖欲墜。
他背上還趴著一名六七歲大的女童,唇色蒼白,雙眼緊閉。
女童的左肩上插著一只羽箭,鮮血浸漫了粗糙的衣物,又被雨水沖淡,形成一片緊貼身體的臟粉。
一腳深,一腳淺,偶爾還順著下坡路失控地滑上幾步,少年終于支撐不住,找了一棵梨樹停靠。
“信樂,信樂……”
他一邊小心翼翼地下蹲,一邊急切地喚著背上的女童。
沒有人回應,沉寂的梨林中一片慘白。
他將自己大腿上深可見骨的傷痕包扎了一下,才縮著身體休息片刻。
就算如此,他仍然十分小心躬著背脊,怕將身后的女童甩到地上。
低首間,眉目全是陰霾和冰冷。
“哥……好疼……”
背上,女童終于有了一點意識。
他轉頭,悲喜交加:“妹妹,馬上就堯京了。到了堯京,就有最好的醫生為你醫治。相信哥哥,你堅持一會兒。”
“唔……”女童低吟一聲,又沒了響動。
“信樂……信樂……”
又是沉寂。
少年蹙眉間,遠處山道忽然傳來散亂的馬蹄聲。
那些人追上來了!
他像一只受驚的鳥,背起信樂向山下沖去。
那一刻,沈稷心中唯一的渴望,是上天能多給他一個時辰,讓他帶著妹妹逃到堯京東門。
身后的馬蹄聲越來越急,兩只羽箭從耳邊嗖嗖飛過。
求生欲和巨大的威脅感激發了他的潛能,他猛然爆發,一口氣跑到山下。
雙眼被汗液蒙得一片模糊,他只看到前方有一片木制柵欄,柵欄中似有幾間木屋。
雖是白日,仍能看出屋中有燈火之光。
此時,沈稷耳中嗡嗡作響,大腿上的傷口再次涌出淋漓鮮血。
他不由自主地發抖,冷風一吹就像有冰雪覆蓋全身,好冷。
無力地倚靠在院外小門旁,他使出渾身力氣拼命拍門:“救……救命!來人啊。”
木屋中的燈瞬間熄滅,卻無人出來。
大約也是怕事的普通人家吧!這年頭,誰敢管他人死活,尤其是自己這樣的身份。
他雙膝漸漸失力,身體順著柵欄無望地向下滑了兩寸,眼角熱淚簌簌滾下。
莫非這就是他——當朝皇帝的唯一嫡子沈稷的葬身之地?
“咯咯咯……”
他笑得怨毒而絕望,眼中的恨意濃烈得可以腐蝕世間一切有形之物。
雙腿已經支撐不起兩個人的重量,他抬眼四顧,找了一片不起眼的柴草堆將信樂遮掩,又用盡最后力量爬得越遠越好。
那段漫長的爬行里,他腦中不斷閃回過往之事。
十四年前,他出生于堯京大皇宮,是皇帝與元配敬順皇后的唯一嫡子。
他曾在大皇宮中度過了人生中最幸福的七年,萬人簇擁,占盡人世風光。
七年前,敬順皇后的母族忽然獲罪被誅,懷孕的皇后在生下信樂后血崩而死。
作為罪婦的兒女,他和襁褓中的信樂被流放梓州。皇后母族罪名極大,朝中雖有人不服,但沒有充分把握,也不敢輕易翻案。
直到半年前,不知何故,皇帝的態度大為轉變,雖然不肯承認皇后母族遭遇冤案,卻再次承認了已故敬順皇后在皇室的位份,這也等于承認了沈稷的嫡子身份。
通過以右相張林府為首的老臣們努力,一個月前,皇帝終于下詔書:接敬順皇后的一子一女回宮照看。
本以為否極泰來,陰暗人生已經走到盡頭。
未料,他們還未到達堯京,就遭到一隊神秘人伏擊。沿路護送他們的所有護衛全部殉職,他尚算機敏,背著受傷的妹妹一路摸索逃往堯京。
然而,他終究只是一個從七歲開始就被圈禁的瘦弱少年,就算拼盡全力,也敵不過那些處心積慮想要自己命的人。
恍惚間,眼前出現了一條河,岸邊,一個十五六歲的纖細少女手里握著一枝雪白梨花,呆呆地望著自己。
“救……救……”他已經發不出第二個音節。
那少女緩緩走到他面前,眼神像看一只怪物。
她沒有說話,只是從河邊舀了一瓶水,遞到他唇邊。
待他吃力的捧住水瓶,她才松開雙手,拿出一只玉瓶,輕輕解開沈稷大腿上的染血布條,灑上一片白色粉末。
白粉融入血液中,原本已失去痛覺的大腿痛得不斷痙攣。
“你在干什么?”他喝過兩口水,元氣恢復了許多,因劇痛而顯得懊惱。
“救你啊。”
這是那女子說的第一句話,不輕不重,漫不經心,像風拂過他耳際。
說話間,追襲的馬蹄聲再次響起。
沈稷眼神一驚,他雙腿已不能行走,那少女如此纖弱,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不如讓她離開,免得白送一條性命。
他壓低聲音對她道:“你離我遠點,否則那些人會將你一起殺了。”
少女似聽不懂他的話,側頭,眼神略略有些奇怪。
他只得急急又解釋一遍:“我現在被人追殺,他們就要來了。你真的……快跑吧。”
那少女見他眼神焦急,臉上忽然綻放春雪般的淡笑:
“你都要死了,還管那么多?”
她語氣雖淡,話語中卻沉埋著一股寒冷,讓原本焦急的沈稷打了個寒顫。
他瞥了一眼那少女,此時看去,她眼神明媚,眼尾自帶一絲冷暖未明的曦光,倒是有幾許不經意的動人。
可惜了,這少女多半頭腦不太正常,自己將話說得那么明白,她竟然沒有半點害怕的樣子,還反嘲自己。
“你走吧!”他又催促了一次。
少女似乎終于聽懂,微微點頭,站起來要離開。
他卻用染血的臟手拉住她的裙角:“我妹妹在離這不遠的一個柴草堆。等他們殺完我,散了以后,還請你找到她,送到堯京東門,就說:當今皇上的嫡公主回京了。”
一氣說完,他無力地伏到地上喘息。
那少女“哦”了一聲,有些不愉快地道:“可我裙子被你弄臟了,你要記得賠。”
少年閉眼苦笑:賠,可以的,若真有下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