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濃。
長安一百零八坊,伴隨著最后一通街鼓聲落下,陷入了沉寂。
一場暴雨,令長安夜里的氣溫驟降。
夜風,從灞橋方向吹來,帶著幾分涼意。
狄仁杰去睡了!
從昨日到今天,他一直沒有休息。
幫助裴行儉處理公文,然后調閱卷宗,整整忙了一天。
“裴君讓我繼續追查玉枕案。
其實,這案子原本可以交給楊義之或者你們,但因為涉及到了皇室,所以裴君不愿別人插手。之前,魏山就負責這個案子,說是已經有了線索。可現在,他死了,線索也就斷了。我準備從頭調查,盡快找到玉枕。阿彌,這次你可要幫我。”
“我怎么幫?”
“我今天翻遍了卷宗,以及一些魏山留下來的記錄。”
“有什么發現?”
“你說,那高句麗奴和玉枕案,會不會有關聯呢?”
蘇大為道:“有可能。”
他猶豫了一下,輕聲道:“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大兄。”
“什么事?”
“還記得那天我和你說,魏帥派我們抓捕大安坊的呂掌柜嗎?”
“記得。”
“呂掌柜當時,被詭異附身。”
“什么?”
“魏帥當時覺得,這件事牽扯有點大,所以命我們不得外傳。
我仔細想來,那天在呂家酒肆里的動靜有些怪異。當時還有兩個胡人被殺,所以魏帥判斷,是呂掌柜命胡人偷盜物品,然后約了買家,在酒肆中進行交易。不想我們出現,買家覺察到了變故,于是殺了呂掌柜和兩個胡人,從酒肆突圍逃走。”
“那你覺得,哪里不對?”
“呂掌柜當時沒死……我進去后,發現情況不對,于是用我爹留下來的那口刀砍殺了呂掌柜,才算是把他殺死。之后,魏帥就讓我離開,不多久,他就被人殺害。
我昨晚回來后,曾仔細回憶了當時的情況。
我發現,昨日在歸義坊出現的高句麗奴,雖然外貌和個頭與當日突圍者不同,但使用的武器,卻一模一樣。你也說了,高句麗鬼卒有易形之能,所以我在想,當日的高句麗鬼卒,和那天在呂家酒肆里突圍的人,會不會是同一個人呢?”
“你昨天怎么不說?”
“我不敢確定啊!當日在呂家酒肆,我并沒有和對方交手,只是覺得兩者使用的武器相同。之后,那千牛備身出現,直接封鎖了現場,連帶著我祖傳的刀弩都被沒收,我更沒有機會去確認那口陌刀……嗯,我在想,附身呂掌柜的詭異,和那高句麗鬼卒會不會是同伙?如果他們是同伙的話,焉敢保證,沒有第三個同伙?”
“這個……”
狄仁杰陷入沉默。
良久,他才有了決定。
“明日我先去縣衙,請裴君出面,看能否把那口陌刀要過來,讓當日參與抓捕的不良人辨認一下?”
“此事,可以讓周良來做,他當日也曾參與抓捕,并且與對方交手。”
“好!”
狄仁杰又道:“我還有一件事,就是請你明日去一趟呂家酒肆。”
“再勘查一次現場嗎?”
“正是。”
“這個沒有問題,只不過需要你在衙門里交代一聲。”
“還有,你知不知道,如何打探消息?”
“魏帥的消息來源我不太清楚,但以常規手段而已,大兄可以找周良詢問。”
“你和周良關系很好?”
蘇大為倒也不隱瞞,笑著點頭。
他希望能幫上周良,或者說,能夠在裴行儉面前,加強周良的存在感。
“如果他真有本事,我自會在裴君面前為他美言。”
狄仁杰對此并無反感。
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生存之道。
似蘇大為、周良這種生長于市井里,任職與最底層的色役吏員,也有他們的野心。能幫一把,也不費什么事情,還能得一個人情。對于狄仁杰來說,并不算困難。
他有些疲憊,于是在吃完了飯之后,就回房休息去了。
柳娘子出屋收拾碗筷,把蘇大為也趕回房間休息。
隨著天色越來越晚,柳娘子收拾了餐具之后,也回屋睡了。
蘇大為,從床上爬了起來。
他用被子蒙住了窗戶,然后點上油燈。
門外,傳來一陣抓撓門板的聲音,他忙打開門,就見黑三郎蹲坐在房門外的地上。
顯然,是蘇大為驚動了它。
“黑三郎,進來。”
蘇大為把黑三郎放進屋里,關上了門。
拍了怕狗頭,他低聲道:“我讓你進來,但是你老實一點,可別給我添亂,否則我就揍你。”
黑三郎發出一陣輕弱的嗚咽,趴在了門口。
從床頭拿起油紙包裹,取出羊角匕首,把油紙劃開。
里面還有一層綢布,看樣子不太便宜。蘇大為把綢布打開,里面是一個長約四十公分,高約二十公分,寬有三十公分盒子。盒子是用金絲楠木制成,上面有李唐皇室的標志。這說明,這個盒子是皇家之物……蘇大為的心里,頓時就一緊。
猶豫片刻,他把盒子打開。
里面的東西還不少。
一個黃綢布包裹,此外還有大大小小,十幾個小盒子。
拿出一個盒子打開來,里面是一枚田黃石做的印章。印章上的字,好像是大篆,反正蘇大為不認識。還有鎮紙、玉佩……蘇大為把里面的盒子一一拿出來,打開,擺在桌上。
心里,越來越緊張。
因為他認得這些東西,似乎就是魏山在追查的那幾個案子里的失物。
這是什么?
在盒子最下面,有一個長約三十公分的圓柱體。
蘇大為拿出來,在手里把玩。
這有點像是術士們經常使用的降魔杵?
降魔杵泛著玉色,但卻并非是用玉石制成,觸手溫潤,好像是某種金屬。
表面上,刻有云箓和銘文,兩邊各有一個虎頭。
當蘇大為拿起這降魔杵的剎那,黑三郎突然站起來,發出了一陣低沉的嗚咽聲。
“黑三郎,安靜。”
黑三郎一直都很聽話。
它對柳娘子是溫順,對蘇大為,則是唯命是從。
以前,只要蘇大為這么一開口,黑三郎就會立刻閉嘴。
可是今天……它雖然壓低了聲音,但依舊在低聲吼叫。蘇大為眉頭一蹙,扭頭看向黑三郎。只見它站起來,毛發直立,呲牙咧嘴的低吼著,眸子里泛著一絲恐懼。
“黑三郎,你怎么了?”
蘇大為向它走去,可它卻連連后退。
“你是在……害怕它嗎?”
蘇大為舉起手里的降魔杵,黑三郎連退幾步,做出了攻擊的姿態。
不敢再刺激黑三郎,蘇大為連忙把降魔杵放下,走到黑三郎身前蹲下,把它摟在懷里。
“別怕別怕,它在我手里,不會傷害你的。
我是阿彌,黑三郎,還記得嗎?八年前,是我把你領回家,你那時候還是個小東西呢。你看現在,你都長這么大了,膽子卻越來越小。聽話,別害怕,好嗎?”
黑三郎的身體,一開始有點抗拒。
它在蘇大為的懷里輕輕顫抖著,顯示出它內心的恐懼。
不過,伴隨著蘇大為那溫和的話語聲,黑三郎漸漸平靜下來。它把下巴放在了蘇大為的腿上,一雙眼睛卻盯著桌上的降魔杵。許久,它從蘇大為懷里掙脫出來,又趴在了門邊。
這降魔杵,還真是古怪呢。
黑三郎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號稱崇德坊內第一惡犬,能打遍崇德坊十六區的流浪狗。蘇大為還是第一次看到它露出這種害怕的模樣,心里越發的好奇起來。
他打開房門,拍了怕黑三郎的頭。
“黑三郎,去外面守著,如果有動靜,你就叫。”
黑三郎一開始有些不太愿意,但是又看了一眼降魔杵之后,還是聽話的出去,從大門下方的狗洞鉆出了正堂。蘇大為松了口氣,看了一眼對面柳娘子的房門。
柳娘子的屋里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動靜。
他關上了房門,再次回到桌前,拿起那支降魔杵。
分量不輕,應該有七八十斤的樣子。剛才他拿著就覺得重,也幸虧他現在的力氣,增加了許多,所以并不是很吃力。不過,如果單從體積上來看,真不像有這種份量。好奇怪,這么小的一支降魔杵,怎么會有這種份量?究竟是什么材質?
蘇大為在手里把玩著,突然發現,在降魔杵上,還鑲嵌著三顆玉石。
玉石的顏色,和降魔杵很接近,微微凸起。
若不是仔細觀察,還真不容易發現。
玉石,好像可以按下去,但需要足夠大的力氣。
蘇大為手指按在正中間的一枚玉石上,心里面暗自緊張。
這玉石按下去,會是什么結果呢?
他咬了咬牙,手指用力一按。手上一震,一股巨力襲來,差點讓蘇大為拿不穩降魔杵。緊跟著,就見降魔杵上云箓流轉玉色,一面直徑約五十公分左右的圓盾就出現在他的面前。盾牌上,有一個虎頭,栩栩如生,看上去十分的逼真。
蘇大為手握盾牌,反手一扣,正好可以護住小臂。
這是怎么回事?
他揮舞了兩下,有點沉,但并不是很吃力。
跨步做出一個攻擊的姿勢,盾牌豎起,正好護住了前胸。
這玩意,有點……高科技的意思啊。
蘇大為愣了片刻,再次按下中間的玉石,盾牌一顫,巨力襲來,緊跟著就恢復成降魔杵的樣子。
這一次,蘇大為早有準備,所以沒有吃驚。
他想了想,又按了一下邊上的玉石。
就見那降魔杵一端的虎頭口中,唰的吐出一段長約一米二左右,寬約兩指的劍身。
在油燈昏暗的燈光下,劍刃閃爍寒光。
如降魔杵一樣,看不出那劍刃是用什么材料制成,泛著玉光。
蘇大為又按下另一邊的玉石,從另一端的虎口中,吐出一段同樣長短的劍身。
兩邊各一米二,加上三十公分的降魔杵,一把足有兩米七長短的雙頭劍出現在了蘇大為的手中。蘇大為站在屋子中間,揮舞了兩下。還不錯,用起來不吃力。
他想了想,猛然后退一步,雙頭劍翻飛,一道劍光掠過,只聽咔嚓一聲,窗前的一個架子,被一分為二。他剛才可沒怎么用力氣,這雙頭劍,竟如此的鋒利?
“阿彌,大半夜的不睡覺,你干什么呢?”
架子倒地的聲音,驚醒了對面屋里的柳娘子。
蘇大為嚇了一跳,忙按玉石,雙頭劍立刻縮回降魔杵內。
“娘,我起夜不小心撞倒了架子,沒事,我馬上睡。”
“自己小心點。”
“知道啦!”
蘇大為連連答應,對面屋子里,又安靜下來。
把降魔杵放在了桌上,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息了一下有些激動的心情,嘴角突然翹起,露出一抹笑容來。重生至今,遇到的都是倒霉事。不管是身體里的騰根之瞳,亦或者是詭異,沒一樣是正常的。現在,總算是否極泰來,轉運了。
雖然不清楚這降魔杵的來歷,但蘇大為能猜得出,應該不簡單。
說不定,這也是皇宮里的物品?
這東西可是要保存好,免得惹出來麻煩。
祖傳的刀弩,被左領左右府收走,正沒有防身利器。
蘇大為猜得出來,他那便宜老爹給他留下來的刀弩不一般。特別是對詭異,似乎有克制的力量。長安城里,詭異眾多,天曉得什么時候會碰上。有這么一件武器在手,也能多一些保障。至少,在面對詭異的時候,不至于束手無策不是?
至于不良人那邊……
沒人會在乎你用什么兵器。
就比如十一郎,他除了有不良人配備的橫刀之外,還有一對短矛。
事實上,十一郎真正的武器是那對短矛,橫刀傍身,大部分時候都只是個擺設。
蘇大為把降魔杵收好,轉身又坐回桌前。
盒子里,只剩下一個黃綢包裹。
他把包裹拿出來,解開包裹,目光隨即一凝。
包裹里,是一塊玉枕!
那玉枕一看就知道是用上好的玉石制成,而且經常使用,以至于玉枕光澤很潤。蘇大為把玉枕捧在手上,想要仔細查看。可突然間,他覺得手中玉石變得火燙,嚇得他連忙又放下來。油燈燈光下,他雙手看上去很正常,沒有什么傷痕。
但剛才那種火燙的感覺極為真實。
蘇大為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困惑。
他深吸一口氣,再次用手捧起玉石。
火燙的感覺再次出現,而這一次,似乎更加猛烈,猛烈到蘇大為差點喊叫出聲。
他咬著牙,想要堅持住。
但他失敗了!
那種灼燒的感覺,仿佛來自于靈魂深處,疼的他悶哼一聲,再次松手。
雙手,一切如常,沒有被火燒灼的痕跡……仿佛他只要不去碰觸玉枕,就沒有危險。
蘇大為直勾勾看著那玉枕,呆坐在桌前,一動不動。
這是怎么回事?
那種火燙,燒灼的痛感……難道說,是因為騰根之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