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大的破綻,他居然沒發現。”
房遺則后怕的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
在他面前的吳王李恪,雙手負在身后,冷笑一聲:“柴令武中人之資,他一定會關注別的,而忘記,你娶的是李元景的女兒,你要找李元景,根本不用通過他。”
“這樣真的有用嗎?”
“通過你的提點,再加上高陽,還有其他的手段,柴令武必然會說動李元景。
野心,總是很容易滋長的。”
李恪微微瞇眼道:“當人只盯著眼前一點時,就會忘記其它的危險。”
房遺則不敢說話,只是拚命擦額頭上的汗水,冷汗。
“局我已經布好了,現在就等長孫無忌去收貨。”
“長孫無忌那么聰明,他應該……”
“就是聰明才會笑納。”李恪將手里的書拿起,隨手翻開道:“房遺愛這個謀反案,既然開了頭,就得有個結果,長孫老兒必然擴大羅網,將政敵一網打盡,我現在是在幫他……
薛萬徹、房遺愛,他們以前都是魏王李泰的人。
長孫無忌不除去他們只怕寢食難安。”
說著,他回頭看向房遺則:“別說我不幫你,這樣一來,你的心愿也可達成。”
“但是……”
房遺則吞咽了一下口水:“吳王就不怕,長孫無忌反手將你也……”
“怕,我當然怕。”
李恪微微皺眉:“所以我還有些別的布置,多留幾道后手,希望長孫老兒吃那些餌吃得夠飽,無遐顧及我,如果他真的要趕盡殺絕,我也不會束手待斃,何況……”
他的眼神里有光芒閃爍:“等到他把那些餌吃下,又該膨脹到何種程度?我那個弟弟就算再懦弱,也該容不下長孫無忌了吧。”
“吳王,你在說什么?”
房遺則一臉迷惑。
“沒什么,等著看戲吧。”
李恪抬手,用手里的書在呆頭鵝般的房遺則頭頂輕敲一記,口里吟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
風雨驟起,紛紛揚揚的灑落。
在階下空臺處,架起一個小桌,兩人跪坐在蒲團上,看著外面紛揚的雨,一言不發。
桌上放著酒,伸手就可以拿到。
左邊的那人,身形高大,兩肩寬闊,擱在雙膝的手虛握成拳,拳面上青筋滿布,露出的皮膚隱隱透著青銅光澤。
就算一身衣衫也藏不住他身上飽滿虬結的肌肉。
右邊的那人,身形也是昂藏,但與左邊的相比,就稍矮半分。
兩個壯漢就這么靜靜的看著雨,良久,左邊那人長長嘆息一聲:“遺愛,我們有多久沒這樣一起喝酒看雨了。”
“大概很久了。”
“是啊,從我被貶,到現在,匆匆數年過去,有時候回起來,簡直就像是做夢一樣。”
薛萬徹轉頭看向房遺愛,眼中流露出一絲滄桑感。
他出身將門,父親是大隋左御衛大將軍薛世雄,隋末為涿郡太守。
在大隋崩塌,群雄逐鹿那個風云激蕩的時代,薛萬徹跟兄長薛萬均追隨涿郡守將羅藝。
后二人與羅藝一齊歸附唐高祖李淵,授車騎將軍,武安縣公。
此后大破竇建德,會戰劉黑闥,為大唐立下赫赫戰功。
直到武德九年,玄武門之變。
當時身為太子建成心腹大將的薛萬徹,與尉遲恭德于玄武門前激戰。
可惜,最后功虧一潰,到底是李世民氣運加身,取得了勝利。
薛萬徹做為失敗一方,只得率數十騎逃到終南山。
此后,李世民多次派人招撫,并說:“此皆忠于所事,義士也。”
薛萬徹這才敢出來,后被任命為右領軍將軍。
伸手取過桌上酒杯,薛萬徹凝視著昏黃的酒水。
雨水依舊稀稀瀝瀝的下著,似乎永遠也不會停。
房遺愛手在臺階里輕輕點了點:“又有螞蟻,它們搬家遲了,看來要被水淹了啊。”
薛萬徹向他舉了舉杯:“陪我喝一杯。”
“好。”
“從上次到現在,到底有幾年了?”
“上次是哪次?”
“就是我被貶那次。”
貞觀十九年,薛延陀多彌可汗發兵進犯夏州,十二月二十五日,唐太宗詔令薛萬徹等征兵應戰。
從貞觀十九年,一直到貞觀二十二年,薛萬徹一直追隨太宗,進行對高句麗的戰爭。
他與房遺愛的交情,也是在戰陣之間打出來的。
所謂一起扛過槍的袍澤。
但是薛萬徹本事大,脾氣更大,常被人在背后說他恃才傲物,盛氣凌人。
在貞觀二十二年,唐軍班師回長安后,薛萬徹的副將、右衛將軍裴行方暗中告他對朝廷有怨言。
英國公李勣也說:“萬徹職乃將軍,親惟主婿,發言怨望,罪不容誅。”
唐太宗據此將他免官,流放象州。
貞觀二十三年六月,高宗即位,大赦天下,薛萬徹遇赦回京,并于永徽二年被起用為寧州刺史。
不過恰好他足疾發作,只得先回長安養病。
房遺愛想了想,認真的道:“從貞觀二十二年,到如今永徽三年,四五年了吧。”
“是啊。”
薛萬徹放下酒杯:“這幾年,我一直在反思自己,究竟為何會被貶?”
“你不是因為背后對朝廷有怨言嗎?”
房遺愛這話說出來,薛萬徹猛地扭頭瞪向他,眼瞳收縮如針。
那里面,仿佛有看不見的利刃向房遺愛刺過來。
但是房遺愛仿佛沒有察覺,依舊坐在那里,平靜的看著薛萬徹。
“要是換個人這么說,我一定一拳打爛他的鼻子。”
“你這脾氣還是一樣倔。”
“呵呵,改了便不是我了。”
薛萬徹用手重重一拍膝蓋,大聲道:“萬徹大好腱兒,行得堂堂正正,就算是被陛下誤會,又何如?我沒有怨恨朝廷,只不過是有人看不過我,在背后中傷。”
他轉頭向著房遺愛認真的道:“我沒錯。”
“我不懂這些。”
房遺愛替他倒上酒,舉杯道:“除了行軍作戰,別的我想想就頭痛,還是喝酒吧,慶祝你回來。”
兩只酒杯輕碰了一下,然后兩個豪爽的男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萬徹,那個……”
房遺愛放下酒杯,猶豫了一下道:“有個人跟我說,我跟你都是傻子,不適合混官場,還說當年我們失意,是因為被魏王李泰的事牽連。”
貞觀十七年,太子李承乾與魏王李泰圍繞著儲君之位展開了你死我亡的爭奪。
可是從一開始,李承乾就明顯處于劣勢,因為他私行不檢,屢屢暴出丑聞,令太宗失望不已;而魏王李泰的奪嫡呼聲則一直居高不下,因為他有志向,有韜略,聰明穎悟,多才多藝,深受太宗的賞識和寵愛。
李承乾最后不得不鋌而走險,企圖發動政變奪取帝位,可未及動手就被太宗粉碎,李承乾旋即被貶為庶民,不久后流放黔州。
太子出局后,李泰自然就將儲君之位視為自己的囊中之物,因為他不僅本人聰明干練,胸藏韜略,深得太宗歡心,而且背后還擁有一個實力強勁的政治集團,其中包括當時的宰相劉洎、岑文本,以及一幫元勛子弟,如房玄齡之子房遺愛、杜如晦之弟杜楚客、柴紹之子柴令武等。
就在朝野上下都認定魏王李泰入主東宮已經是板上釘釘之時,年僅16歲的晉王李治就像一匹政治黑馬驀然闖進人們的視野之中。
而力挺他的人,就是時任司徒的長孫無忌。
也正是確立李治要爭奪太子之位后,如薛萬徹、房遺愛這些人,逐一被分化瓦解。
這其中的緣由,細思極恐。
只可惜,無論是薛萬徹還是房遺愛,都屬于戰場上的猛將,但對于人情世故,一竅不通。
兩人甚至都鬧出過類似的笑話,就是娶了公主后,卻不知如何洞房,一時成了長安無數人評頭論足的八卦。
“誰,誰跟你說的?”
薛萬徹一雙眼睛瞪起來,須發皆張,如同一頭怒獅,十分可怕。
“我想想……好像是個不良人,叫蘇,蘇什么……記不得了。”房遺愛倒吸著涼氣,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搖搖頭,他這個腦袋,連看書都記不住,讓他去記不熟悉的人,實在太為難了。
“說的都是什么狗屁話,咱們只管打仗,朝廷要用我們,自然就會用,別的甭費那腦子。”
薛萬徹拍著大腿道:“酒杯不過癮,可換大碗來。”
“好,換大碗。”
“對了,前幾天吳王找過我。”
薛萬徹眼里閃過一絲狡猾:“不過我沒理他,他這個人心思太深,我不喜歡他。”
“哈哈,萬徹,誰說你沒心眼的?”
“廢話,老子要沒心眼,戰場上早死八百回了。”
“對了,荊王聽說你回來,要我帶你去他那喝酒。”
“李元景?是不是……哦,想起來了,打高句麗時跟他打過交道……那個人倒是不討厭。”
“那就約個時間一起去吧,他人不錯。”
風聲雨聲,兩個憨厚大漢手搭著肩膀,細說著從前的故事,喝得酩酊大醉。
臉上灑的水珠,也不知是雨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