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
武媚娘輕挽裙擺,跨過門檻走了進來。
此時,外面朝陽初升,光芒萬丈。
武媚娘沐浴著陽光,一身描繪牡丹圖案的紗裙被陽光浸透,美艷得不可方物。
她的雙眼如同秋水,眉心描繪的一點紅色花痕,更是畫龍點睛之筆。
“媚娘姐。”
蘇大為從胡凳上站起身,神情顯得極為疲憊。
可以說,已經透支到了極點。
“阿彌,你……”
“姐,昨晚好一番惡戰啊。”
蘇大為苦笑起來。
昨晚,他與高大龍一起出手,成功的抓到了那位半妖蘇我氏。
這話說來簡單,但實際操作中,甘苦自知。
從去年元夜的劫童案開始,蘇大為就開始留意半妖,到之后潛入東瀛會館,發覺巫女雪子、高建以及苩春彥等人似有秘謀。
那之后,雖然長久沒有這些人的消息,但是對他們的追查,蘇大為從未放棄過。
從不良人,到公交署,到南九郎、盧慧能。
到高大龍。
蘇大為撒下了一張網。
這網,平時不顯山不露水,但是,終有收網的一天。
苩春彥和雪子或精于易容之術,或有足夠的手段躲藏,又或者暫時離開長安。
但半妖蘇我氏不同。
身為半妖,本就與常人不同。
只要他在長安一天,終究會留下形跡。
直到不久前,高大龍終于咬上了這個目標,給蘇大為提供了最為關鍵的情報。
這才有了昨晚之事。
看起來,只是抓了一個半妖。
但只是這么簡單嗎?
這半妖蘇我氏,上可以承接蘭池宮的案子,中間涉及到苩春彥和雪子的秘密,又甚至,與當下房遺愛的謀逆案也有所牽連。
四更天抓到此人。
五更時蘇大為請老鬼桂建超出手。
又足花了半個時辰,
終于把頑固的半妖蘇我氏,那張嘴給橇開。
其中驚險和急迫,非任何筆墨可以形容。
終于搶在李治上朝前,將消息傳給了王福來,托王福來把蘇我氏供詞及自己的推理,對案情分析,轉呈給武媚娘。
“媚娘姐,我……”
蘇大為有些無奈的撓頭道:“我比不上狄仁杰大兄的思維,也只有用這笨法子廣撒網,得到消息就晚了些,而且不知道這些能起多大作用。”
“阿彌,謝謝你。”
武媚娘深吸了口氣,看著他的雙眼,閃動著明亮的光芒。
“這一次,真是出乎姐姐的意料呢。”
“嗯?”
“不瞞你說,我跟陛下,也有個賭約,陛下手里,也有些可用之人,而我只有你,我跟陛下賭,最后誰能起作用。”
武媚娘用長袖輕掩在嘴邊,輕笑道:“這次卻是我贏了。”
“啊,姐姐,你是說……”
“你提供的證據,足以改變一些事了。”
“可才只有一份口供,還遠稱不上鐵證,以長孫無忌他……”
“足夠了。”
武媚娘伸手示意他坐下,接著道:“你那份口供里,提及蘇我氏這倭國半妖,潛伏大唐已有不短時日,并且用一種妖術惑人心智,以圖控制。”
蘇大為點點頭。
還記得之前查蘭池宮案子的時候,武順曾發狂,好像變作另一個人攻擊他。
后來得知是中了一種名為“惑心蠱”的詭秘之術。
直到蘭池宮的案子破了,蘇大為也沒想明白,究竟是誰給武順下了蠱,其目地是什么。
但是這次抓到蘇我蝦夷,卻得到一個意料之外的收獲。
老鬼從他嘴里問出了那件事,證明之前武順是蘇我氏下的手,為的是驗證那種秘術的可靠性。
并且蘇我氏還與他背后之人,希望借這種秘術,控制更多重要人物,圖謀……
從這件事,直接揭開了一件還未爆發的重案。
這由不得李治不重視。
哪怕長孫無忌,知道這個情報,也會異常重視。
同時,這份口供還證明另一件事——
高陽公主,也是惑心蠱的受害者。
普通皇室待在宮中或自家里,輕易也不容易下手,但奈何高陽是個輕浮性子,喜歡跑馬游獵,結果被蘇我氏抓到了機會。
這份證詞,便可以抵消掉高陽之前的指控,所謂“窺探禁中”。
因為,暗中操控者另有其人。
至于,這個人是誰……
蘇大為也給出了一些間接證據。
“論斷案,我不如狄仁杰大兄,我只會用笨法子,一點一點的收集情報。”
蘇大為向武媚娘道:“不過這些,真的能救房遺愛嗎?”
如果長孫無忌鐵了心想要除去,只怕就是把鐵證放在面前,也沒用吧?
蘇大為暗想。
他覺得自己與狄仁杰斷案是完全不同的兩個路數。
狄仁杰可以說是天才,無論任何事在他面前,他似乎都能見微知著,舉一反三,而且有非比尋常的縝密邏輯推理,甚至偶爾靈光一現,便能抓到。
但是蘇大為不屬于狄仁杰這種天賦型選手。
他雖然喜歡查案,但在具體風格上,靠的不是靈感,不是直覺,更多的,是情報收集。
千萬條線,無數細小的信息,情報,聚集在一起,匯成大河。
從蘭池宮的案子,到上元夜劫童案,到如此房遺愛的謀反案。
這兩年多的時間里,正因為蘇大為孜孜不倦的追著案子不放,一直明察暗訪,才能有今天的結果。
順帶一提,上元夜劫童案,如今也被蘇大為給破了。
此案,是蘇我氏與苩春彥、巫女雪子合謀。
據蘇我蝦夷供詞,他有一種辦法,可以將妖血過給普通孩童,將正常孩子轉化為半詭異,也就是半妖,然后進行操縱。
但是要做到這一點,還需要滿足兩個條件,一個是對方的出生時間有講究,另外一個,就是如果身份高的孩子則更好。
他們最終的目地,還是想能左右大唐上層人物。
當老鬼桂建超把這份口供拿給蘇大為的時候,他當時第一反應是,這貨心也太大了吧。
瘋了?!
其實還有更多的細節和內容,但是受于時間所限,已經來不及詳細審問了。
蘇大為得知高陽公主被蘇我氏的秘術操控,便第一時間將消息傳給武媚娘。
武媚娘道:“阿彌,這次你真的幫了我大忙了。”
看著蘇大為想要說話,她伸手示意道:“你聽我說完,便知道你所做的,是如何了不起。”
“昨夜,陛下和長孫無忌在凌煙閣攤牌,但結果長孫無忌處處逼迫,逼得陛下無話可說,最后,只能接受長孫無忌的意思。
但有了你這份證據,陛下便有了與長孫無忌重新談判的籌碼。
現在是早朝時間,如我所料不差,陛下正在與長孫無忌在談此事。
阿彌,你低估了這份證據的作用。
你覺得,權力是什么?”
看著蘇大為皺眉苦思的樣子,武媚接著道:“在我看來,權力也是一種利益。只要是利益,就可以商量,可以權衡;如果能獲得利益,肉體消滅并非是第一選擇。”
“媚娘姐,有點明白,又不明白。”
“那姐姐指點你一下。”
武媚娘向外看了看,外面,王福來機靈的點點頭,把門合上,替他守住門口。
她這才放心的繼續道:“其實陛下與長孫無忌之間,既是君臣,又是外甥與舅舅,他們的利益,既有相同,也有不同。
長孫無忌,一定要靠著陛下才能坐穩自己的位置,
那個位置換誰他都不會放心。
所以他一方面是打壓政敵,但另一方面,何償不是替陛下除掉障礙。
但,他與陛下,也有利益不同的地方。
畢竟,他是臣,
陛下是君,
那份權力,遲早有一天……”
武媚娘說到這里,便住口了。
后面的,便是誅心之言,
不可說,
不可說也。
蘇大為了然的點點頭:“那這份情報拿出來,長孫無忌肯退讓?”
“他不會退讓,但會權衡。”
武媚娘肯定的道:“對他或者對陛下有威脅的,該殺的,都殺了,其實從私心里,陛下或許也……”
說到這里,她又改口道:“李元景、李道宗這些宗室里,有可能威脅到陛下的人除去,剩下的其實無足輕重,陛下向長孫無忌提出的,不是不殺,而是適可而止。
你交的證據,是堂堂正正的理由,正好給了陛下足夠的支撐。
若沒有這份證據,陛下的想法,便站不住腳了。
我猜,長孫無忌不會在房遺愛和高陽的事上,與陛下翻臉。
他還是要靠著陛下的,
說不定會多給陛下幾分薄面,多保幾個人下來。”
“真是這樣就太好了。”
蘇大為感概的道:“不過保住房遺愛,其他人難免……”
一抬頭,看見武媚笑盈盈的眼神,心中頓時雪亮。
差點又豬頭了,媚娘姐不是剛說過,私下里,李治其實也希望將那些有威脅的宗室除掉嗎。
人嘛,總是習慣給自己一副仁善的面孔,但從內心深處,誰沒點黑暗心理呢?
“保住房遺愛,又為了什么?”
他下意識的問。
武媚娘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指,在面前的桌上,輕劃了幾下,又揮袖拂去。
蘇大為,眼瞳微微一縮。
如果沒看錯,媚娘姐畫的好像是一個“軍”字。
好像有一道靈光從腦中閃過。
房遺愛,薛萬徹、執思失力這些人,都是軍中宿將,都有極大的影響力啊。
你品,
你仔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