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人表現出來的光明有多大,內心的陰暗就有多大。
這一點,蘇大為是認可的。
所以他最后才會問出那么一句。
“媚娘姐你呢?”
你表現出來的佛法智慧,似乎對一切都不在乎,視一切為修行。
但是你心里,可曾沒有傷痛和心魔?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人,畢竟不是佛,
達不到真正的“萬法皆空”。
每一個人過去的成長經歷,原生家庭的環境,都會給靈魂打上鉻印,伴隨終身。
蘇大為更想到,
歷史上的武媚,后來在李治死后,
獨攬朝權,是否也是心魔失控了?
那時的她,
又是如何忍受一個人無邊的孤寂。
如何去面對自己的心魔?
佛,解決的是內心的問題。
是人如何看待自己的內心,
與自己的內心和解。
為何大唐會由道轉佛?
這不正說明,李世民這位開國之君,內心的轉變嗎。
大唐……
生來就是帶血的荊棘玫瑰啊。
它有多華麗,在李世民,還有武則天等人心中,痛苦、悔恨和心魔就有多重。
堅韌?
光與暗交織的土地,誕生出明為堅韌的偉大帝國?
搖搖頭,蘇大為把這些念頭拋開。
跟著王福來一邊出宮,他心里卻想到另一個問題——
初識明空法師時,只想著抱定大腿。
因為那時明空法師,待人真誠,風光霽月,我便不做它想。
可如今,從武媚身上越來越顯示出人性的復雜,我是否還能一如繼往的信任她?
又或者說,日后當她掌權時,會不會欲望膨脹,變成史書上那個殘忍的女皇,甚至對我……
這一切,都是未知之數。
想了半晌,蘇大為突然抬頭笑了,自己真是迷障了。
過去不可追,未來亦不可求。
只有活在當下才是真實不虛的,
既然此刻媚娘姐待自己如親兄弟般,而且顯然做武媚娘的敵人,都只會是慘淡收場。
放著女皇姐姐的腿不抱,難道還要抱長孫無忌這冢中枯骨不成?
至于皇帝李治,想抱李治大腿的人多了去了,自己與他又沒特別的情份,縱是想抱,抱得著嗎?
更何況,李治死在武則天前面。
有武媚娘這個最粗的大腿,不抱才是傻。
至于將來的事,將來再說,
只要自己不站在女皇的對立面,
誰會無緣無故去砍掉自己的左膀右臂?
這是懷疑女皇姐姐的智商嗎?
跟著王福來一路走著,感覺先前那陣子亢奮的精神漸漸消退,蘇大為又覺得疲乏起來。
腦子里隱隱還想到一個問題:我這次還是逃獄出來的,恐怕得等到姐姐從陛下那里討來赦免才行,否則要是去長安縣,只怕會讓縣君裴行儉為難。
還有林老大那邊……
意識有些散亂,神思不屬間,又想如果有龍子在旁就好了。
從皇宮一路走出來這么遠,要是騎著龍子,只怕要不了盞茶時間就能出去。
想到龍子,又精神了幾分,他暗暗自嘲的搖頭:想太多了,就算有寶馬良駒,在宮里怎能隨意騎馬。
“蘇郎,出了前面的玄武門,就出宮了。”
王福來在一旁擦拭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珠。
耳中聽得玄武門三字,蘇大為一個激靈。
“你說這是哪里?”
“玄武門啊。”王福來手里舉起腰脾:“昭儀讓老奴從這里送你出去。”
是巧合,還是媚娘姐有意為之?
蘇大為這一下徹底不困了。
他轉頭四望,
這可是,歷史古跡啊。
當年李世民正是在玄武門伏擊了太子建成,才一步登天,成為了大唐皇帝。
可惜,此時映入他眼中的玄武門,并不如想像的那般高大雄壯,也沒有如何讓人特別難忘。
不過就是尋常的城門,通往皇宮內外的一道門戶罷了。
蘇大為眼里不禁有些失望。
“站住,你是什么人?”
一聲嚴厲的喝聲,突然響起。
這聲音中氣十足,帶著金石之音。
蘇大為下意識向前看去,只見一個身上著銀甲的將軍,手持鐵槍,站在玄武門道旁,正向自己怒目看來。
他剛才左右張望,卻是引起這位將軍的懷疑。
一旁的王福來忙邁著碎步小跑上去:“將軍息怒,奴才奉上令辦差,現送這位大人出去,這是腰牌,請將軍驗看。”
這銀甲將軍舉手投足甚是威嚴,看年紀在三十許,鼻梁高挺,面上甚是黑瘦,一雙眼睛倒是極有神彩,透著鐵血軍人那種凜凜之氣。
不過站在這將軍身邊的其他城衛,就顯得懶散許多。
一個個持槍立于城門道旁,顯得有些沒精打采。
銀甲將軍將腰牌翻來覆去驗看過后,又問了王福來幾句,這才點點頭:“腰牌沒問題,你們走吧。”
“謝將軍。”
蘇大為也不想多事,跟著王福來沿著城門出去,經過那銀甲將身前時,卻聽對方道:“不管你是何身份,以后進出大內都謹慎些,不要四處張望。”
這人,還真有些執著。
蘇大為心里忍不住吐槽,至于這么認真嗎?
不過人家也是一番好心,也不好多說什么,向對方拱拱手,算是答謝。
剛跟王福來出玄武門,耳中聽到后方車輪轆轆聲,
一駕華麗的馬車從內苑駛出。
王福來忙扯了一把蘇大為:“有貴人出來,蘇郎先同我在道旁候著。”
這皇宮大內,不知多少貴人,能乘馬車出來的,不是皇親宗室,便是權傾朝野的重臣。
王福來老于事故,自然是懂規矩的。
兩人剛剛在道邊站好,微微低頭,卻見馬車在城門洞里停下來。
原來是剛才那位銀甲將軍堅持要驗看車內人的腰牌。
腰牌,就相當于通行證。
沒這東西,多大的官,在宮內都不可放行。
之前蘇大為能入宮,也是靠王福來持腰牌接進去的。
“瞎了你的狗眼了,我家老爺的車也敢攔!”
馬車車夫甩了一下馬鞭,氣憤的喊。
但是那位將軍卻像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伸手抓住馬車疆繩道:“我不知道你家老爺是誰,就算是朝中重臣,也得遵守規矩,沒有腰牌,就不能進出。”
“你簡直狗膽包天!”
馬車夫臉色漲紅,破口大罵道:“我家是長孫……”
“夠了。”
車內,傳出一個蒼老而威嚴的聲音。
稍遠處的蘇大為心里一突,悄悄抬眼看去:“長孫?長孫無忌?”
跟他站一塊的王福來擦了擦腮旁滾落的汗珠,低聲道:“正是!我的爺,快把頭低下,莫要多事!”
蘇大為忍不住多看兩眼。
心里生出一種荒謬之感。
尼瑪,老子才背后給長孫無忌給媚娘姐那里上眼藥,結果出城居然碰到本尊,
這運氣也沒誰了吧。
幸好他不認識我,否則……
聽說長孫無忌這人聽小心眼的,那個守城的將軍只怕要倒霉了。
正想著,只見馬車門簾掀開,從里面伸出一只拿著腰脾的手,那個威嚴的聲音再次響起:“夠了嗎?”
從聲音里,聽不出這人的喜怒。
守城那位將軍絲毫不懼,雙手接過,又是正反翻來覆去看過兩遍,驗看無誤,這才雙手舉過頭頂:“腰牌無誤,請趙國公出城。”
馬車里的手伸出,接住腰牌,卻沒有急著收回去,像是車內的人在思索什么。
良久,只聽車內長孫無忌道:“你是何人?”
“在下薛禮。”
銀甲將軍不卑不亢的道。
“薛禮?”
長孫無忌回味了一下這個名字:“我記得你,貞觀十八年,隨太宗征高句麗一役,你在軍中表現突出,是你吧?”
薛禮后退兩步,鞠躬抱拳,恭敬道:“不想國公還記得此事。”
“老夫的記性一向很好。
太宗回來后,提拔你為右領軍中郎將,鎮守宮城玄武門……
這一晃,已經快十年了。”
薛禮抬起頭了,似乎被長孫無忌這句話,戳中了心頭之事。
他的眼眶微微泛紅,雙手用力抱拳,一個字也沒說。
長孫無忌的手終于收回去,門簾放下。
“你很不錯,走吧。”
車內的老人輕拍了一下車廂。
馬車繼續前行。
城門兩旁的城兵知道是長孫無忌,早已嚇住了,一個個單膝跪下,長槍置于腳旁。
趙國公,誰不知道趙國公現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傾朝野。
只有薛禮孤伶伶的站在城門洞里,目送長孫無忌的馬車遠去。
馬車經過蘇大為面前時,不知是不是錯覺,
蘇大為感覺里面有雙眼睛,似乎瞥了自己一眼。
那個眼神,很冷。
良久,等車輪帶起的煙塵散盡,馬車不見蹤影了,所有人才恢復正常。
王福來連連擦汗,說沒有沖撞到趙國公,真是萬幸。
蘇大為就在城門旁,與王福來拱手告別,心里想著以自己現在被通緝的身份,似乎也不好直接回家,是否先去李客師那里躲幾天?
等自己身上的通緝撤去了再回去。
走出不知多遠,他忽然想起方才的那位城將薛禮。
臉色突然大變。
“啊,薛禮,高句麗,此人莫不是……薛仁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