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大為看到身后的情狀,立刻明白,長孫無忌一早準備了后手。
談不攏,就是敵人,對敵人,無所不用其極。
沒有任何道義可言。
簡單粗暴,卻也很有效。
在蘇大為面前,數十丈外,一群手執長槍與橫刀的武士,正迅速逼近。
蘇大為眼睛瞇起,略微一掃,判斷出對方人數是十七人。
看他們的步履節奏,和移動間的配合,執兵器的姿態,用的應是戰場上的武藝。
如果在軍陣之中,這些人配合得當的話,其破壞力,應該很可觀。
現在蘇大為要做出判斷,是戰,是走?
此時,天上又飄下雪花,天寒地凍,意味著動手體力消耗會比平時加倍。
此地,是長安郊外,就算以蘇大為的腳程,回城也需一段不短的時間。
還有人。
如果不解決這些敵人,只會被他們銜尾追殺,那樣就被動了。
這些人不可能是從長安城,用兩條腿一路跑過來的,必然有馬。
若逃走,便是被騎兵追殺的局面。
幾乎是一瞬間,蘇大為決定了,不走,先把眼前的敵人解決再說。
打定主意,他深吸了口氣,默運鯨息之法,調整身體至最佳狀態。
數息之后,這群武士終于逼近。
他們沒有急著沖上來,而是遠遠散開,將蘇大為圍在當中。
“你們,是宿衛?是府兵?”
蘇大為的目光從他們身上一一看過去。
他看得很認真。
這些人,身上穿著簡單的皮甲,為首一人甚至穿了鎖子甲。
看裝備,有長槍、臂盾、手弩,橫刀。
長短兼備。
不過他們用的應該不是軍中制式兵器,蘇大為猜,大概是不想被人認出來。
按唐律,私藏兵甲,是重罪。
領頭那人穿的不是大唐的明光甲,而像是前隋的甲胄,這就讓蘇大為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不用管我等是誰,今日你我有緣。”
帶頭的大漢,身高六尺上下,肩寬體闊,雙臂如猿,左手執盾,右手橫刀斜拖在身側。
唐六尺,約莫等于后世一米八五左右。
大漢咧嘴一笑,森然道:“今日我等,送郎君一程。”
“動手!”
耳中忽聞弓弦響動。
蘇大為背脊一抖,人如山貓般躥起。
一支羽箭,突兀的出現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
蘇大為人在空中,心里卻是一突:除了這十七人,還有長弓手。
眼角一掃,隱見數十步外,一株大樹枝椏上有寒光一閃。
不及反應,身側突然傳來破風聲。
原來他躥上半空,那些持手弩的武士立時揚手便射。
蘇大為吐氣開聲,右腕一翻,橫刀一旋一絞。
將疾射來的弩箭掃掉。
此時一口氣散掉,身體不可避免下墜。
雙眼俯視,早有那名身穿鎖子甲的武士在下面等著他。
此人雙手持環刀,哈哈狂笑一聲,手腕一個翻滾動作,借著雙手相持的杠桿之力,刀鋒自下而上,一招舉火撩天。
帶起地面冰雪爆散。
雙刀交擊,火星四濺。
蘇大為人在半空中,雖有千斤之力一時也用不出來。
順著對方刀勢一個翻滾。
雙腳剛一落地,眼前雪浪翻涌,那環甲大漢用一招橫字決,刀鋒橫掃過來。
同樣的天策八刀,每個人用出來風格都有細微的差別。
蘇大為是靈活多變,守如老龜,動如脫兔。
但這大漢使出來,卻帶著一往無回的霸氣。
確實是戰陣里磨煉出的功夫。
蘇大為心念電閃,橫刀迎上,用一個粘字決,刀背斜斜往對方刀刃一磕。
間不容發間,橫刀畫圓,將對方長刀挑起。
同一時間,欺步上前,搶入對方懷中。
這一招破門而入,兇險異常。
二人距離之近,連揮拳都不可能。
但蘇大為不慌不忙,只將身子一晃。
仿佛老熊撞樹,肩膀一抖,撲愣愣,一股怪力隨著他的脊柱大龍彈出。
那大漢只憑著本能將左手盾擋在胸前,耳中聽得轟的一聲。
堅實的臂盾竟然被蘇大為一記肩撞,擊得四分五裂。
大漢站立不穩,踉蹌著后退。
蘇大為正要上去補刀,聽得背后風聲。
腳下一動,九宮步一個圓字決,帶著腰身劃了個弧圈。
幾支長槍險險貼著他的背脊刺過。
空氣里發出一聲破空響。
蘇大為長笑一聲,左臂一圈,將長槍全部夾于脅下。
不待長槍收回,右手橫刀一撩。
喀嚓一聲響,槍桿齊中而斷。
“小心,點子扎手!”
環甲大漢怒瞪雙眼,發出既驚且怒的吼聲。
蘇大為哪里理他,目光一掃其他人還猶豫著未曾上來,腳步一動,橫刀飛快抹向持著斷槍,一時進退失踞的幾名武士。
便在這時,心中警兆突生。
蘇大為在疾奔中,硬是腳步一擰,身體借勢騰空而起。
又是一支羽箭,貼著他的臉頰劃過,在干凈的臉上,帶起一縷細細的血線。
是神箭手!
如果不是蘇大為及時反應,只怕現在已經中箭。
人在半空中,他的手臂一抖,手中數支斷槍槍頭射出,如電光一閃。
“中!”
伴隨著蘇大為的低喝,數十步外,發出一聲凄厲慘叫。
接著是樹葉折斷,重物墜地之聲。
“大伙還愣著做什么?一起上!”
大漢厲喝著,雙手高舉橫刀,如一頭狂暴的巨獸般,猱身撲上。
風雪漫天,殺氣千重。
斷槍武士倉皇后退,其他人迅速補位。
蘇大為剛剛一腳將大漢踢翻,一個手持雙錘的虬須壯漢撲了上來。
他手里一對瓜錘,錘頭有拳頭大小,揮動間,發出嗚嗚怪嘯。
蘇大為百忙中,橫刀一封。
一聲震耳欲聾的金鐵爆鳴之聲。
這猛漢神力驚人,蘇大為大意之下,不由連退數步。
低頭一看,橫刀居然卷了刃。
“我的刀……”
心中惋惜一聲,眼見那猛漢再次揮捶上來。
蘇大為神情一變,不閃不避,腳下一點,巨大的爆發力令他身形瞬間消失。
不待猛漢反應,直撞入懷,左手抬肘掛起,一記肘錘,狠狠撞中對方心口。
喀嚓!
猛漢如被巨熊撞中,身體向后飛出。
蘇大為身形再閃。
如鬼魅般出現在后面槍兵身側,持刀右臂橫著掃出。
他的右臂帶著刀橫掃,明明是剛直之力,卻打出了彈抖的味道,恰似一根大槍桿般。
耳中只聽幾聲驚呼。
敵兵長槍脫手。
蘇大為閃電近身,或用刀把橫撞,或用刀背直拍,或用肘捶撞擊。
數息之后,地面上多出一堆慘叫不止的武士。
這些人,就算不死,也是骨斷筋折的下場。
這還是蘇大為沒有大開殺戒。
自從他修煉突破后,動起手來,不拘泥于過去的九宮步和天策八刀,過去記憶里的一些招式,比如八極鐵山靠,猛虎硬爬山,太極肘捶,通背彈抖,八極大槍,只要他記住的,照葫蘆畫瓢,都能信手拈來。
一理通,百理明。
現在就不說異人之能,單論武藝,蘇大為也是登堂入室。
等閑武將,都不是他的對手。
耳中忽聽腳步聲近,蘇大為聽著風聲,頭也不回,手里橫刀從脅下穿出,順勢一抹。
耳中聽得刺耳的金鳴聲。
對方身上鎖子甲竟被這一刀劃開,火星爆射,散碎的甲環隨著裂開的衣甲蹦開。
同一時間,蘇大為右腳向后一勾。
大漢身上的鎖子甲被他一腳帶飛,右腳順勢落下,腳跟一磕。
喀嚓!
對方小腿脛骨發出刺耳斷折聲,身體摔入雪地里。
從交手到結束,時間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所有包圍他的武士,包括躲在樹上的神箭手,一十八人全被解決。
“你逃不掉的!得罪了國公,你逃不掉的……”
倒在雪中的大漢,掙扎著坐起身,向蘇大為發出惡狠狠的咒罵。
“就憑你們,來再多也無妨。”
蘇大為說著,橫刀緩緩納入刀鞘。
“誰說,只有我們……你,你中計了,嘿嘿……”
蘇大為眉頭微皺,像是感應到什么,他轉頭看去。
只見一條大漢,不知何時站在樹下。
這人當在六尺六寸,大概有后世一米九幾。
體型雄壯,猶如熊羆。
特別是長了一雙長臂,猶如長臂猿一樣。
他的臉色略有些發青,身上透著一股彪悍之氣。
在他的掌中,握著一根長棍。
此棍非金非鐵,通體散發出一種玉色。
“秦懷玉。”
蘇大為幾乎從齒縫里蹦出這個名字。
怎么忘了這人了。
秦瓊死后,秦懷玉被兄長排擠,差一點就被趕出家門。
后來是長孫無忌收留了他。
秦懷玉這人腦子有些不太靈光,但不知得了什么奇遇,一身本事,著實不差。
“哈哈哈,有秦,秦懷玉在此,你跑不了。”
雪地里的大漢,發出嘶啞的笑聲,他喘息著,惡狠狠的道:“秦懷玉,是七品異人,你死定了。”
“真巧。”
蘇大為神色不變,右手輕輕撫上橫刀刀柄。
“我也是異人,七品。”
雪,似乎落得更急了。
子時正。
院落里升著篝火,一片明亮。
這是往日絕不可能有的畫面。
在篝火邊,圍著烤火的有柳娘子,有周良,大白熊沈元,高大虎,高大龍,安文生,甚至還有錢八指和南九郎等。
大家喝著酒,烤著肉,吃著零嘴,絮絮叨叨說著吉祥話。
“大兄怎么還沒回來。”
聶蘇已經跑到大門邊看了好幾次,每次都是失望而歸。
真是,不知道子時一過,便是上元節了嗎。
要吃交子呀。
還想跟大兄親口說一聲……
突然,腳旁的黑三郎從懶洋洋趴著,一下子站了起來。
它的耳朵動了動,扭頭看向大門方向。
“大兄!”
聶蘇歡喜的喊了一聲,提起裙角,飛快的奔向大門。
漆紅木門上的銅環,被一只手按著,將門推開。
那是一只帶血的手。
聶蘇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驚呼出來。
“大兄,你怎么了?你流了好多血!”
聶蘇手忙腳亂的,伸手去撕裙擺:“我先幫你包扎!”
“傻!”
蘇大為喘了口氣,伸手按住她:“是別人的血,不是我的。”
“大兄,出了什么事?”
“出了……嗯,沒事了,你別問,別讓阿娘擔心。”
蘇大為靠著門,顯得極為疲憊。
他下意識伸手想揉一揉聶蘇的腦袋。
多年來,已經習慣了將她梳妝精致的發髻給揉亂了。
但是手伸到一半,忽然停住。
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血漬,再看看聶蘇頭上的發髻。
“小蘇,你,換發髻了?”
“大兄,我如今是大人了!”
聶蘇提起裙角,后退了幾步,在蘇大為面前轉了一圈。
“真的。”
蘇大為一時有些恍然。
幾年時間里,我的小蘇,已經是大姑娘了。
遠遠的,聽到院子里傳來高大龍和高大虎的呼聲,還有周良等人的聲音,頗為熱鬧。
“今天什么日子?怎么都來了。”
“對了,想起來了……”
聶蘇清了清嗓子,提起裙角,對著蘇大為一福:“大兄,上元節安康。”
“啊,上元節安康。”
啪啪!
遠處傳來陣陣爆竹聲。
永徽六年的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