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末。
斜陽從窗口透入,一束半透明的光落在公廨內的地板上,形成巨大的光斑。
就像是有一堵無形的墻,壓在蘇大為的心口。
申時大致等于后世的下午四到五點,過了這個時間,夕陽西落,夜暮升起。
而手頭這個案子,才剛剛查到一點端倪。
還剩一個時辰,也就是……
兩個小時。
蘇大為感覺自己額頭微微滲出了汗水,下意識舔了一下唇。
他抬頭向狄仁杰看去。
有時候不得不佩服狄仁杰的心態穩定。
到這個時候了,居然仍不見半點慌張。
“阿彌,別擔心,我們一定能贏。”
狄仁杰轉頭向他看了一眼,眼神中透出堅定。
“現在,讓我把整個案子,從時間上復盤一下,把已知的信息加進去,根據已知的,再加入我個人的推測,阿彌,還有兩位不良帥,周令史,你們可以幫我拾遺補缺。”
說著,他左右看了一下:“有沒有紙筆?”
“有。”
蘇大為將自己平時用的筆墨紙硯拿出來,在桌案上將紙鋪開。
周揚主動上來,幫著磨墨。
狄仁杰接過蘇大為遞上的筆毛,在硯臺里飽沾了墨汁,微吸了口氣,在紙上刷刷畫了幾筆。
“這個案子,咱們就從昨晚開始,從昨晚勞三郎之死……”
昨天夜里,勞三郎在公交署里留到了最后。
他或許是有許多公務要處理,又或許,是有不可告人之秘。
勞三郎坐在桌案前,面前放著文書。
這上面記錄了公交署往來的數字,何日送了什么貨到哪里,又或者承接了哪新貨運生意。
一筆筆,都各有來處和歸處。
勞三郎粗通文墨,據說幼年時家里有幾分薄產,所以習得文字。
雖然做不得官,但尋常刀筆吏的工作,也還能勝任,所以公交署里的往來帳目,一直是由他來掌管。
手里提起毛筆,他正要往帳目上添上幾筆時,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
勞三郎放下手中筆,起身來到門前,將門合上。
想想不放心,又將窗都從里面扣上。
重新回到桌前,他定了定神,終于在帳目上記上一筆新的數字。
然后,他面露微笑,定格在那里,再也沒了動靜。
“勞三郎時于昨晚何時?”
“從尸體痕跡判斷,應該是昨晚戌時。”周揚道。
狄仁杰點點頭,抬腕在紙上寫上“帳目”二字,同時頭也不抬的道:“阿彌,外舉不避親,內舉不避嫌,公交署令是周良吧?他和你熟,你派人把他傳來,跟他說要查公交署最近的帳目,這數字應該不止一份,兩邊一對,能查出來,帳中缺失的一頁記了些什么。”
“是。”
蘇大為點點頭,快步走到公廨門前,招手喚來南九郎:“周二哥在哪?快把他找來,讓他帶上公交署的帳目,切記不可走漏消息。”
“諾。”
南九郎見蘇大為神色凝重,不敢怠慢,抱了抱拳,轉身離去。
“接著是今早,大約辰時,我與思莫爾的商隊一同回長安,在開遠門前,被金吾衛攔下盤查,結果胡商阿巴爾突然塞了一塊牌子給我,事后經大理寺李思文告知,這塊黑牌乃是突厥人的。
這里我始終沒想明白,那阿巴爾為何要將牌子塞給我,是有意,還是無意?
或許只是為了轉移視線,令金吾衛忽視其它有用的信息?
此處,暫且存疑。
之后,阿巴爾被發現,跪在開遠門前,面露微笑而死。”
說完,狄仁杰抬頭向陳敏和周揚點點頭:“先前我們去夏仵作那里,已經復驗過,證明阿巴爾應該是死于中毒。
至于是何種毒,現在還不清楚,或許是沒有記載的無名之毒。
但是問題來了,當時眾目睽睽之下,是何人對阿巴爾出手,讓他中毒而亡?
還是他自己服毒自盡?
目前沒有看到尸體有明顯外傷,我傾向于他是服毒而亡。
若是服毒,那么……”
狄仁杰在紙上刷刷又是兩筆記下:“昨晚勞三郎之死,是否也是服了某種毒藥?否則兩名死者,何以死狀全都面帶詭異笑容?有人查過勞三郎現場,有無茶水,是否有毒?
還有兩名死者的牙齒、口舌,都查過嗎?”
這話說時,他直接抬頭目視著周揚。
原本周揚就是由大理寺調來查勞三郎之死。
而且此人似乎頗有些本事。
周揚瘦長的臉上,面皮微微一抽:“我還真沒查過尸體的口中,不知夏仵作有沒有查過,我現在就去看看。”
“此事就交給你。”
狄仁杰點頭道。
周揚抱了抱拳,快步走出公廨,找夏仵作去了。
蘇大為沖門口沈元喊了一聲:“大白熊。”
“在。”
沈元正蹲在門旁的地板上,聽得蘇大為呼喚,一下子站起身,猶如一堵黑鐵塔。
“你跟著周令史去看看,就是剛才出去的那人,他去仵作那里查尸體,你就跟著他,看有什么需要幫手的。”
“好。”
沈元摸摸腦袋,轉身去了。
狄仁杰看了蘇大為一眼,心知蘇大為對周揚不太信任,也不多問。
用毛筆沾了沾墨汁,接著在紙上劃了兩筆,繼續道:“毒這一樁,等周令史查的結果,暫且按下不表;接下來,是阿彌你這邊,查了西市貨棧,查今早那支商隊的貨物,結果發現,貨里有些箱子是空的,箱中的東西不見了。”
“是黑火油,我方才問過思莫爾。”
“黑火油?”狄仁杰想了想,點點頭:“那么,在貨進入貨棧后,直到你帶人去查,這中間,還有誰去過了?立刻派人去查,趕緊。”
“好。”
蘇大為點點頭,看了一旁的陳敏:“十一叔,你手下還有人嗎?我這邊人手都鋪出去抓那些胡商了。”
“行,這事我來安排。”
陳敏挺起胸膛,走到公廨門口招來一名不良人,將命令吩咐下去。
“黑火油可燃,無名之毒,可殺……
就怕如果真是突厥細作在暗中,是要做一樁大事,或者趁著上元夜,大肆破壞、殺戳,甚至如果不弄清他們下毒的方式,萬一此毒流入宮中,傷到了宮中貴人……”
蘇大為與狄仁杰對視一眼。
這并不是不可能的。
大唐的宮禁,并不如想像中嚴。
只要有金魚袋、銀魚袋,便可憑魚符進出。
最關鍵的是,到現在還不知這種詭毒,是用什么方式投放。
是液體,還是空氣?
是要投入水源,還是……
“宮中的戒備必須加強,如果可能,最好能取消今晚的燈會。”
狄仁杰沉聲道。
“不可能!”
就在此時,一個聲音從外面傳來。
眾人扭頭看去,一眼看到長安縣令裴行儉,正從外面快步走回來。
他的神情透著疲倦,但一雙眼睛,依舊精光四射,顯出過人的意志力。
“縣君!”
馬大惟、陳敏及蘇大為均向裴行儉抱拳行禮。
狄仁杰也向他點頭道:“二哥。”
裴行儉揮了揮手:“不用客氣,說說這案子吧,我剛才聽你說,想要取消今晚燈會?”
“是,目前這案子,只知道幕后之人,手里有了極易燃燒的黑火油,有一種無形無狀,能令人帶著微笑而死的詭異之毒,除此之外,我們對那些暗處的人一無所知。
甚至連他們是否是突厥人都未可知。”
這話令蘇大為也是微微一愣,陳敏忍不住道:“不是說有突厥細作嗎?”
“那只是根據那胡商死前交給我的牌子來做推斷,如果反過來想呢?如果幕后之人是故意拋出煙霧,要迷惑我們呢?誰能知道?”
蘇大為看向裴行儉:“狄仁杰大兄說得,的確有可能,最好的辦法就是取消燈會,加強戒備,直到我們將人抓到,縣君能否向陛下進言?”
“不可能。”
裴行儉雙手負后,在堂中來回踱了幾步,沒有解釋為什么不能:“馬大惟,萬年縣那邊,你們王縣君正在布置人手,做一些必要的防備,你且回去協助。”
這話,隱隱有逐客的意思在里面。
馬大惟臉上堆滿了笑容,向裴行儉抱拳:“既然如此,我先告退,裴行儉若有事,只管讓人告訴我。”
裴行儉點點頭,目送著馬大惟出去,環顧了一下公廨內,指著縮在一角的思莫爾:“這胡商為何在此?找人把他帶下去,先看管起來。”
“是。”
蘇大為忙喊一名捕快進來,將思莫爾也帶出去。
同時心中暗想,剛才說話沒有避諱思莫爾,那是潛意識還是當他自己人,還是大意了些。
以后這些細節都要更小心才行。
等公廨內只剩下裴行儉和狄仁、蘇大為三人,裴行儉這才壓低聲音道:“取消燈會,莫說時間來不及,圣上,也不會答應。”
狄仁杰面色一動:“二哥,難道朝中……”
“噓!”
裴行儉繼續道:“你以為我沒想到跟陛下提嗎?上午出了案子,我下午就讓人傳報給陛下,希望能暫緩上元夜燈會,但是被陛下拒絕了。”
蘇大為盯著裴行儉,腦中急轉:“陛下拒絕,是……”
“理由不重要……我聽說,此次上元夜燈會,原本朝中趙國公提議取消,理由是遼東那邊近來頗不太平,但是被陛下叱退了,陛下堅持上元夜燈會乃是成例,不可輕廢。”
這話出來,蘇大為張了張嘴,看向狄仁杰。
難怪剛才大兄那種反應,看來已是猜到了。
燈會只是一樁小事,卻是朝中趙國公長孫無忌與大唐皇帝李治,意見相左的投影。
自從上次萬年宮洪水之事,李治明顯變得強硬了許多。
而如果上元夜燈會出了大亂,豈不是證明趙國公是對的?
到那時,圣上會如何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