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已是立夏時節。
夜色下的甘露殿透著寧靜。
在殿后的花園中,此時擺著一張小小的桌案,桌上放置著都是李治愛吃的點心。
頭上明月高懸,感受著夜風帶來的一絲清涼,李治坐在搖椅上,雙眼微閉,似乎都快要睡著了。
武媚娘看著兩歲的李弘牽著一歲的李思,在宮人和內侍的看護下,在園子里搖搖擺擺的玩耍著,不禁嬌嗔一聲:“還沒學會走就想跑了。”
說完,她伸手從一旁的乳母手里接過自己與李治的第三個孩子,李賢。
自從去歲生了安定公主沒多久,她便懷上了李賢。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武媚與李治極為恩愛,歷史上幾乎一年一個孩子,前后共生了四子二女。
李賢就是后來的章懷太子。
輕輕拍了拍懷里的李賢,看著孩子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安安靜靜的看著自己,武媚娘心里莫名安寧。
恰在這時,她聽到躺在搖椅上的李治發出一聲嘆息,不由詫異的問:“九郎,怎么了?”
“我是一時感概,你看,這搖椅是阿彌做的,這冰也是他制出來,獻上的,這葡萄酒,聽說也是他自己釀的,還有這里用的鯨油燈,還有此物……”
說著,他伸手從桌案上拿起一把牙刷。
這是今天宮人當稀罕物剛獻上來的,據說是蘇大為所制。
比起當初第一把牙刷,眼下李治這把,無疑要精致許多。
它是用獸骨精細打磨而成,造型與后世牙刷已經極為接近,刷頭上的毛是用獸鬃制成。
李治試用后,大覺得新奇,頗有些愛不釋手。
他已經決定,今后洗漱,都要用此物來清潔牙齒,比之青鹽擦牙之類,這牙刷簡直是神物。
一件小東西,解決大問題。
就像是他現在坐的搖椅,李治一用之后,再也離不開了。
在此之前,他從沒想過,從小用到大的胡凳,在腳部做一些改動,居然能變得如此舒服。
武媚娘一時不明所以,笑道:“阿彌弄這些東西,也是為了方便,他很聰明的。”
“確實很聰明。”
李治點點頭,眼中光芒微動:“從初為不良人開始,短短數年,上到你我,中到鄂國公、丹陽郡公,下到縣君、公交署、胡商,全都能打通關節。”
“九郎,你此話何意?”
武媚娘神情微變。
“媚娘別急,阿彌是你弟弟,那就如我的親人一般,我對他沒有惡意。”
李治沖她微笑道:“只是有時候忍不住驚訝,在一個人身上,能有這么多發現,這么強的人脈手腕,他現在還年輕,若稍加打磨,未來必能成我大唐股肱之臣。”
聽到李治這么說,武媚娘稍稍放心,想了想道:“九郎,你該不會是因為上次的事怪阿彌吧?”
上次的事,指的便是突厥狼衛之事。
這事,是李治與武媚娘心照不宣的秘密,只有極少數人知道。
蘇大為,顯然是不清楚內情的。
但是上次他與狄仁杰聯手,差點弄壞了李治的計劃。
“怎么會呢,他是你弟弟,他夠聰明,有能力,我高興還來不及。”
李治擺擺手:“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能做到這一步,當真是出人意料,幸好李淳風那邊應變及時,沒有胡亂動手,才讓朕把這全局看得清楚。”
武媚娘點點頭。
上次皇宮有李淳風及一眾太史局異人。
大明宮處有太史局的北斗司。
只等潛藏在暗處的人全都跳出來。
但是因為蘇大為行動能力太強,最后,未能全部如愿。
當然結果也不算太差,至少朝中一些人,李治是看清了。
同時,也因為上次之事,看清蘇大為手中能動用的人脈、力量,心下不由暗暗稱奇。
“媚娘,我有一個想法。”
“什么想法?”
“這次蘇定方用兵,讓他把阿彌也帶上吧。”
“這……”
“我知道你舍不得,但是天將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
阿彌此前在長安已經出夠了風頭了,此時讓他出去歷煉一番,一來可以暫避風頭;二來可以讓他在軍中多加打磨;最后,蘇定方那邊,也需要阿彌這種人,能幫他整合軍中斥侯消息,杜絕隱患。”
李治說得略為隱晦,但是武媚娘卻聽懂了。
之前蘇定方對高句麗用兵,雖然戰報說是“大勝”,也對蘇定方進行封賞。
但其實戰果并不大。
最主要問題,就在于高句麗提前知道蘇定方進兵的消息,提早做好了堅壁清野,長期對峙的準備。
李治并沒有怪蘇定方。
無論是他或者蘇定方,對此次征高句麗消息泄露之事,都極為惱怒,憋著一腔怒火。
“大唐之敵不在外,而在腹心啊……”
“蘇定方必須用兵,也必須贏得一場大勝,憑借此功,朕才能樹立起足夠的威望,能有底氣去做一些事……”
李治壓低聲音緩緩道。
“所以此次用兵,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阿彌既有能力,就讓他助我一臂之力吧。
我此前已經提點過蘇定方,他應該會征召阿彌隨軍,只是你這邊……”
武媚娘臉色變了變,她一言不發,低頭輕輕拍打著李賢,哄著孩子入睡。
從她的臉色,李治看出來不高興。
“你既已經決定了,現在跟我說做什么?”
“媚娘,我……”
“你是天子,你決定的事就去做吧,問我一個婦人做甚。”
“哎,媚娘,我這不是尊重你嘛,你我夫妻本為一體。”
李治站起來,環抱著武媚娘,小聲哄著她。
夜色,再次寧靜,清風徐來,催人欲眠。
永徽六年五月,蘇定方隨從蔥山道行軍大總管程知節征討西突厥,被任命為前軍總管。
而在這樣一支大軍中,多出一個不良人,卻是誰也不曾注意到的。
大軍營寨綿延數里。
這一路,從長安出發,經河套和林,然后是燕然都護府,再翻阿爾泰山,行軍異常艱辛。
至于后世的河西走廊,此時還是一片沙漠。
中軍大帳中,當中主帥頗有些不顧形像,頭盔隨手扔在一邊,雙手抓著一只烤兔,正在大塊朵頤,一邊嚼著,一邊稱道:“阿彌,你這手烤肉的功夫倒真不賴,比你手上功夫強多了。”
說話的正是演義里常提到的混世魔王程咬金,程知節。
他與蘇大為在軍中雖是初次見,但是他兒子程處嗣跟蘇大為十分親近,又參與到蘇大為的生意里,一見之下,熱情的一個熊抱,又用力拍打著蘇大為的肩膀,夸他年少有財,會賺錢,是個好男子。
差點把蘇大為拍蹲下。
天知道這混世魔王哪來這么大手勁,以至于蘇大為一度懷疑他是想給自己一個下馬威。
接下來,程知節這老貨沒臉沒皮的,居然邀蘇大為下場角戲。
也就是軍中摔跤為戲。
美其名曰軍中都是這樣交流情感,蘇大為要想讓大家都認可,就必須得來玩兩把。
蘇大為自然不敢用自己異人之術,更不可能把唐軍主帥在軍營里給弄傷,最后束手束腳,被程知節瞅了個空子,提起腰帶摔出圈外。
這大老粗明明知道蘇大為在相讓,偏偏還沒臉沒皮的大吹大擂,弄得蘇大為心里不知罵了幾次了。
事后才知道,程知節居然還玩了一把騷操作,在場外下注買自己贏。
不但贏了面子,還贏了些五銖錢。
雖然不多,但看程知節笑得眉不見眼的,不但不以為恥,似乎還很享受這種占便宜的感覺。
這讓蘇大為,頓時有些郁悶了。
總感覺,李治讓程知節做征西突厥主帥,是不是有些忒不靠譜了?
不過錯有錯著,經過昨天一場角戲,蘇大為現在就堂而皇之的跑到了主帥帳里。
軍中其他大小將領,隱隱猜到蘇大為與主帥程知節有舊,倒也無人去拂程老魔頭的面子。
不然這老貨真能一巴掌呼人臉上。
論不要臉,現今在唐軍中,無人能出程知節之右。
此次軍中,除了程知節,軍職最高的要數蘇定方,他現在右屯衛將軍,臨清縣公,是此次西征軍的副帥,眼下正坐在程知節左手席位上。
坐在程知節右手的,是大軍的副總管王文度。
這個人蘇大為沒怎么聽過,不知其根角,只聽說是由李治親手點的將。
那多半就是李治的人了?
除了蘇定方和王文度,軍中還有大小將領,依次按職位高低坐于帳中。
至于蘇大為,則比較苦命的,在大帳中忙著張羅烤肉。
一邊忙著,一邊還要聽程咬金哈哈狂笑著,恬不知恥的吹噓說自己人盡其才,物盡其用。
尼瑪,你才是物。
蘇大為忍不住在心中腹誹。
聽著這些大唐軍頭們一邊吃喝一邊吹噓著過往的光榮戰績,漸漸的,卻也聽出些門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