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微透亮,蘇大為估摸一下時間,應該已經是凌晨四點左右的樣子。
他深吸了口氣,大步走向下面斥侯的營帳。
隱隱還看到軍中守夜的兵卒站在篝火旁持著長槍,強撐著精神,努力讓身體立得筆直。
看到他的時候,那些兵卒微微頷首,蘇大為也點點頭。
大家都為袍澤,相處這么久都混得熟了。
迎面看到一面白色帳蓬,帳前左右各立著一名斥侯隊的兵卒。
見到蘇大為,兩人忙一齊向蘇大為叉手行禮:“隊正。”
“嗯,我來看一下。”
篝火下,兩名兵丁的臉都是紅撲撲的,那是被夜里的寒氣凍的。
“你們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
“都是我等份內之事。”
蘇大為上去拍了拍他們肩膀,左邊一人機靈的替他掀起簾幕,他微微一低頭,鉆進營帳。
營帳正中生著一堆篝火,這讓營帳里充滿了溫暖的氣息。
橘紅的火光被外面吹進來的風卷得忽忽跳動,里面幾個人一齊看過來。
蘇大為眼睛一掃,看到帳內有十一人。
為首的是阿史那道真,一旁還有六個突厥人,都是斥侯隊里,屬于阿史道真手下的兵丁。
抓到的那兩名箭手,此時正五花大綁躺在地上,看樣子阿史那道真正要對他們用刑。
在帳蓬另一角,還站著兩個人。
蘇大為目光一掃,認得這是最先出營巡視,回報有情況的那一伙斥候中的兩位。
五十人尋回了四十幾人,還有三人沒找到。
希望天亮后有奇跡出現,他們能自己回營。
盡管,蘇大為也明白這種希望不大。
“隊正。”
見到是蘇大為,所有人一齊向他行禮。
蘇大為擺手道:“軍中不必這么麻煩,問得怎么樣了?”
阿史那道真冷笑一聲:“嘴硬的狠,堅稱自己是回紇部的牧民,從這里路過,因為看到火光所以好奇。”
這話就是騙鬼了。
如果只是好奇,那埋伏偷襲如何解釋。
“你打算如何審?”
蘇大為看了一眼,那兩名俘虜,用行話就是“舌頭”,靠他們才能吐露自己想要的情報。
只是這兩人,看上去一個雙眼緊繃閉,一個面容剛毅,似乎都屬于軟硬不吃的類型。
想讓他們開口,只怕不容易。
“用刑吧,隊正你看著就好。”
阿史那道真冷笑著,從腰間蹀躞帶上抽出一柄小刀。
刀鋒很薄,在篝火光芒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在我們突厥人手上,沒有真正嘴硬的人。”
躺在地上的兩名俘虜中一人,突然睜開雙眼,掙扎著想要坐起來,還從嘴里罵了一句胡語。
蘇大為一愣,就見阿史那道真臉色急變,雙眼陡然赤紅,一副被激怒的樣子。
“核巴該該,速也失臺!”
站在阿史那道真身邊的突厥斥候一齊怒罵起來。
罵的顯然是突厥語。
“你們說的是什么?”
蘇大為有點懵,說回唐語不好嗎?大家現在都是替大唐效力,說什么突厥語啊。
這話剛出口,就見阿史那道真手腕一翻,那柄小刀在他掌中一個旋轉,向著罵胡語的那名俘虜脖頸刺去。
那人面無俱色,閉上眼睛揚起脖頸,竟然是一副要引頸就戳的模樣。
阿史那真的手腕陡然被抓住。
他驚愕的回頭,看到蘇大為平靜的臉。
“伙長,不要中計。”
蘇大為說著,另一只手將他手里的小刀拿過來,反手插回阿史那道真的蹀躞帶中。
“對這種不怕死的,你殺了他,反而是讓他如愿。”
“隊正說的是。”
阿史那道真胸膛急劇起伏了幾下,終于冷靜下來,有些羞愧的向蘇大為叉手道:“我險些誤了事。”
“不要緊,他剛才說的那句是什么?”
蘇大為好奇的問。
這一問,阿史那道真臉上露出尷尬之色,一時僵在那里。
身邊的突厥斥侯也一個個臉色古怪。
帳蓬一角那兩名斥候中,一個身形瘦小的青年開口道:“隊正,剛才這個胡人罵伙長,說他不配做突厥人,愧對長生天。”
原來是拿身份說事,難怪阿史那道真被激怒。
蘇大為多看了這青年一眼:“你叫什么?”
“回隊正,在下王教杰,屬于第三伙,我們伙長還沒找到,一時心焦,所以在這里等候。”
蘇大為點點頭,心想這人倒是談吞不俗,一句話能把事情都交代清楚。
他想了想,對阿史那道真說:“這兩人,不要放到一起。”
“什么?”
“我是說分開審。”
蘇大為說著,朝地上另一名面容堅毅的俘虜一指,沖王孝杰道:“你把他帶到別的營帳審問。”
“是。”
王孝杰只是一名普通的斥侯,在斥侯隊中屬于最低一級,眼下見蘇大為居然把這么重要的事交給自己,不由有些訝異,但他并沒有驚慌,跟旁邊的那名同伴招呼一身,徑自上前,把那名俘虜拖出去。
蘇大為暗自點頭,這人還不錯,處變不驚,倒有幾分膽識。
看著剩下的那名俘虜,蘇大為笑了笑:“你倒是條漢子,我們大唐,也最敬勇士。不過,這世上,有些事,其實比死還可怕……”
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蘇大為笑容淺淡,但是不知為什么,站在他身旁的阿史那道真,突然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天將亮的時候,蘇大為得到了他想要的情報。
經過王孝杰和阿史那道真,將兩邊“舌頭”審出的信息湊到一起,整個事情已經大致清楚了。
俘虜的兩人,或許是嘴硬,或許不怕死。
但奈何蘇大為精于“囚徒陷阱”。
有些人可能不怕死。
但是人性……
怕未知。
在分開審問時,大家都懷疑對方會出賣自己,都不想做對方的墊腳石。
如果要死,為什么是我,為什么不是你?
心理失衡下,終于先后被橇開了嘴。
“他們是回紇人,不過也是為西突厥效力的探子。”
“草原這么大,部落聯盟又松散,做不到像我們大唐一樣嚴防死守,突厥人的勢力很容易滲透到其他的部落,用收買、威脅他們其中一些人,替自己效力。”
“哪怕是大唐的蕃屬國或部隊,那些部落守領,也沒法保證下面每一個牧民,都乖乖聽話。
何況,這些部隊首領對大唐,也是畏威而不懷德。大唐強大,他們便敬畏,若一但我們露出疲態,他們又會迅速倒向突厥。”
“都是一幫墻頭草。”
“那兩個舌頭說,有西突厥的貴人到他們部落,給了他們首領一箱金子,并承諾劃一塊水草豐美之地給他們部落,所以他們首領動心了。”
“回紇的哪個部落?回紇雖是草原上大族,但也按聚集地,分成若干小部落。”
“那個為突厥人做事,暗算我們大唐的部落,不能留了。”
“身在敵國,如果不能殺一敬百,就會被這些胡人視為軟弱。”
當聽到阿史那道真說出這句話時,蘇大為的感覺,還頗有幾分怪異。
一個突厥人,聽說爺爺還是突厥處羅可汗,現在居然站在唐人的立場上,對偷襲唐人的草原部落說“你們胡人”。
嗯,大唐威武!
這是完全內化了,沒把自己當外人呢。
蘇大為心情有些復雜,也有些替大唐感到高興。
能盡收這些胡人將領之心,不得不說,也只有盛世大唐才做得到了。
當你強大至巔峰時,全世界優秀的人才,都恨不得成為同胞,為其效力。
“隊正,這兩人怎么處理?”
王孝杰忙了一夜,臉上不見一絲疲態,向他叉手道。
蘇大為看了他一眼:“這兩人先綁起來,晚點再看如何發落。”
實際上,這一瞬間,他開了一個腦洞,想到是否可以假扮回紇人,潛入那個部落反摸出突厥人的情報。
但下一秒,他便把這個念頭掐滅了。
環境不一樣,同樣的計謀完全沒有施展的空間。
首先便是語言不通,一開口就會露出馬腳。
就算裝啞吧,生活習慣和諸多情狀,都與草原部落不同,唐人與胡人的那種味道,藏不住的。
再說一個小小的仆從部落,又能知道什么情報了。
不值得冒險。
看了一眼站在面前還沒退下的王孝杰,蘇大為道:“你們伙長還沒回來?”
“沒有。”
王孝杰臉上露出一絲猶豫:“隊正,我想天亮以后帶幾個兄弟再去找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嗯。”
蘇大為深深看了他一眼:“從現在起,你任第三伙伙長。”
王孝杰一愣:“那我們伙長……”
“這你不用管了,第三伙由你管,缺的人手,我會從其他兄弟里,抽調精人手給你補上。”
停了一停,蘇大為又道:“我覺得你不錯,希望你沒有讓我看走眼。”
“謝謝隊正。”
王孝杰臉上現出一絲激動,叉手道:“在下定不會讓隊正失望。”
“好,你去忙吧。”
蘇大為將他支開,一轉頭,就看到阿史那道真不知何時已經走過來,正雙手抱胸靠在帳蓬邊,一臉若有所思的看過來。
“阿史那道真?”
“恭喜隊正,盡收本隊之心。”
“也包括你嗎?”蘇大為向他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