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突厥王庭。
沙缽羅可汗,阿史那賀魯手握著象征權力的金刀,走進潔白的大帳。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腳在丈量土地。
阿史那賀魯是西突厥室點密可汗五世孫,曳步利設射匱特勤劫越之子。
在阿史那步真歸附唐朝后,乙毗咄陸可汗讓賀魯替代步真擔任葉護,居于多羅斯川,在西州北一千五百里,統轄處月、處密、哥舒、葛邏祿、弩失畢五姓部眾。
其后,西突厥部眾謀廢乙毗咄陸可汗,乙毗咄陸可汗兵敗逃奔吐火羅,唐朝冊立乙毗射匱可汗。
乙毗射匱可汗派兵追逐賀魯,賀魯沒有固定的居處,其所部也都散處。
有執舍地、處木昆、婆鼻三族人認為賀魯無罪,前往要求乙毗射匱可汗不要攻擊他。
乙毗射匱可汗怒,要誅殺執舍地等人。
這三族就帶領全部人眾幾千帳與賀魯一起歸附唐朝,太宗李世民撫慰厚待。
當時大唐正發兵討伐龜茲,就讓他們先行作為向導,任命賀魯為昆丘道行軍總管,宴飲于嘉壽殿,賞賜優厚,還脫下自己的袍子披在他身上。
后來提拔他為左驍衛將軍、瑤池都督,將他的部眾安頓在庭州莫賀城。賀魯秘密招引散眾,廬帳也越來越多。
貞觀二十三年,太宗去世,賀魯打算攻取西、庭二州,刺史駱弘義報告新繼位的皇帝李治,李治派通事舍人喬寶明前往撫慰,讓賀魯派兒子咥運入朝宿衛。
咥運到了長安后又反悔,但迫于形勢,不能回去。
李治任命他為右驍衛中郎將。
咥運后來找到機會返回突厥,勸賀魯向西攻取乙毗咄陸可汗的舊地,建牙廷在千泉(后世吉爾吉斯山脈北麓,庫臘加特河上游一帶),自稱沙缽羅可汗,統攝咄陸、弩失畢等十姓部眾。
阿史那賀魯繼位后,任命咥運為莫賀咄葉護,入侵庭州,打敗幾縣,殺掠幾千人而去。
李治于是詔令左武衛大將軍梁建方、右驍衛大將軍契苾何力為弓月道行軍總管,右驍衛將軍高德逸、右武衛將軍薩孤吳仁為副總管,撥調府兵三萬,再加回紇兵共五萬人迎擊。
駱弘義獻計:“安撫中國要用信,馭使夷狄則要用權。
賀魯堅守一城,此刻正嚴寒大雪,他們一定以為唐軍不會來。
我們應乘此一舉殲滅。
如果遷延到春天,將會有變,即令他不聯合其他各國,也會逃往遠處。
況且我發兵是為了誅滅賀魯,處密、處木昆等部也各愿自保。
如果現在不打,他們將會與賀魯聯手。
雖然現在天寒地凍,會有凍傷,又不能久留耗費邊糧,讓賊人乘虛牢結黨羽茍延殘喘。
建議寬恕處月、處密等部,專誅滅賀魯。
除禍要除根,不可先斫枝葉。
請調發射脾、處月、處密、契苾等部之兵,帶足一個月糧草,急速進軍攻打賀魯。
我大軍則據憑洛水上為之援救響應。
這是驅戎狄攻豺狼。
況且戎人借唐兵為羽翼,使胡騎在前,唐兵斷后,賀魯就無處可逃。”
李治同意他的辦法,詔令駱弘義幫助梁建方策劃指揮。
然而處月的朱邪孤注帶兵依附賀魯,據守牢山。
梁建方等攻擊,朱邪孤注潰退,追趕五百里,斬殺朱邪孤注,共斬殺五千人,俘虜大帥六十人。
事情最終,并沒有像駱弘義計劃的那樣。
大唐無法在草原久駐,最后草草撤兵。
“大汗!”
沙缽羅可汗剛剛在自己鋪滿白虎皮毛,柔軟舒適的大椅上坐下,外面突然快步走進一員將領,右手撫胸,向他鞠躬道:“臣有事稟報。”
“說。”
阿史那賀魯隨手將金刀橫置在面前的幾案上。
他的雙手撐著膝蓋,予人一種不怒自威之感。
“大汗,阿史那沙畢他……”
一封帶血的信箋,被遞到阿史那賀魯的面前。
良久。
阿史那賀魯重重一拳擊下去,將堅實的木案,砸為兩截。
唐軍大營,中軍行轅。
寬敞雪白的帳蓬里,大總管程知節當中而坐,只見他雙手扶膝,滿頭銀發,如一尊鐵塔般,氣勢雄渾。
副總管王文度和蘇定方,分別坐在他的左右手。
往下依次是軍中大小將領,不過就沒那么好的待遇了,無座,筆直的站立著,如一棵棵勁松。
大帳外,傳令兵大聲道:“稟總管,斥候營隊正蘇大為回來了。”
程知節眼神在帳中一轉,將神色各異的眾人表情都看在眼里,揚聲道:“讓他進來。”
片刻之后,帳簾掀開。
一股夾著細小雪粒的西北風,滿得灌入帳中。
刺骨的寒意和冰雪,令眾人精神一凜。
程知節則是微瞇起眼睛。
他看到蘇大為,從帳外大步走來。
在蘇大為之后,還跟著這次一起行動的斥候伙伙長,阿史那道真。
兩人一前一后,在帳中站定,向程知節叉手行禮道:“參見大總管。”
“免禮。”
程知節揮了揮手:“說說此次任務情況。”
蘇大為與阿史那道真對視一眼,點點頭,由阿史那道真上前半步,將此行經過,繪聲繪色的講與帳中諸將聽。
良久后,阿史那道真意猶未盡的舔舔唇:“西突厥沙缽羅可汗幼子,突厥狼衛首領阿史那沙畢被隊正用長槍射死,之后,我們擺脫了追兵,又翻過金山山脈,總算成功回來。”
蘇大為在一旁默然不語。
之所以讓阿史那道真說,是因為這次的經歷數次都是自己力挽狂瀾,如果由他自己說,未免有自吹自擂之嫌。
由阿史那道真這位親歷者來說,更可信。
此外,雖然殺光了那伙突厥狼衛,并且也除掉了阿史那沙畢,但唐軍斥候畢竟也有些折損。
最關鍵的是,王文度丟失的那封信,也沒有拿回來。
不是不想拿,實在是沒有時間了。
若那時蘇大為繼續前沖,是有可能搶在突厥騎兵前,將信搶到手里。
但那樣的結果,必然是被數千上萬的突厥鐵騎包圍。
那就不是勇,而是蠢了。
究竟有多頭鐵的人,才會以為憑一個異人,就能在千軍萬馬中來去自如?
人的體力,包括異人的元氣,都是有其極限的。
做為七品異人,蘇大為清楚自己的力量有多強,同樣也知道自己的邊界在哪里。
平頭哥的事還是少做。
大帳內,一時沉默下來。
阿史那道真的眼珠滴溜轉著,四處偷看帳中眾將。
但見眾人神情微妙,一個個眼神飄忽,卻沒人敢發出任何聲音。
首坐上,大總管程知節撫著虎須,沉吟不語。
就在阿史那道真等得心焦時,程知節抬頭道:“有功則賞,有過則罰,這是我唐軍之所以強大的原因,蘇大為聽令。”
蘇大為身體一震,來了。
到底是賞還是罰,要出結果了。
他上前一步,叉手而立。
就聽程知節大聲道:“你做為斥候營隊正,手下斥候被突厥狼衛暗殺兩人,俘虜一名伙長,這是一過;被突厥狼衛摸進我軍營中,此為二過,此二過并罰,你可心服?”
“呃,末將愿罰。”
蘇大為硬著頭皮道。
“你雖有過,但過非你一人承擔,斥候營營正程處嗣。”
程知節厲喝一聲。
站在營帳最末端的程處嗣一個激靈,忙站出來,叉手立定。
只聽程知節繼續道:“你為營正,便承擔罪責最大,現在罰你,你可心服?”
“心……心服口服。”
程處嗣聲音結巴了一下,卻不敢申辯。
他清楚自家阿耶的脾氣,在家里,在閑時,那是嬉笑怒罵,一身渾不吝,跟個老無賴一樣。
但一涉及軍務,便是鐵面無私,極為嚴厲。
乖乖認罰還好說,若敢抵賴只怕罰得更重。
他硬著頭皮聽下去,只聽程知節厲聲道:“現免去程處嗣斥候營營正之職,副營正蘇慶節調度有功,升為營正。”
“喏。”
蘇慶節忙站出來行禮應下。
程處嗣冷汗都下來了,阿耶這是……要把自己一擼到底了?
停了數息,程知節終于開口道:“至于程處嗣就轉為我親軍帳下小兵,從頭歷練吧。”
聽了程知節的“處罰”,帳中與程處嗣交情好的都是暗松了口氣。
暗想還是大總管水平高,這大棒高高舉起,輕輕落下。
既罰了程處嗣,又讓人挑不出錯處來。
沒人知道程處嗣的心態。
差點當場給跪了。
他最怕的是什么?
只要不是殺頭,讓他干什么都行。
第二怕的就是在自己親爹跟前,那絕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沒事都要踹兩腳。
有事直接上馬鞭抽的。
一聽說要在程知節帳下從親兵干起,程處嗣心都碎了。
卻又不敢爭辯,只能低頭委屈的應下。
程知節接著向蘇大為道:“至于你,蘇大為,你的處罰……”
所有人耳朵都豎起來。
只聽程知節繼續道:“本將一向賞罰分明,就罰你給營門掃七天雪吧。”
這話說完,阿史那道真忍不住興奮的喊了一聲。
瞬時,有無數的目光向他投來。
嚇得他一縮脖子,不敢說話了。
他本身就是犯了錯,被阿耶阿史那社爾一腳踢到程知節的軍中來。
若是再犯點什么事,只怕回去會被阿耶親手扒皮。
“除了罰,還有賞。”
程知節撫了撫胡須,微微一笑。
眾人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下意識向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