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處亮和程處嗣幾乎是全程懵逼的看著蘇大為和程知節的談話,似乎悟到了點什么,但仔細想,又什么都沒弄清。
現在聽到自家阿耶說有大唐征西的“秘密”。
程處亮驚得合不攏嘴,而程處嗣直接問了出來:“阿耶,是什么秘密?我能不能知道?”
回他的,只有程知節的一腳,把他踹出數丈遠。
等他在程處亮同情的目光中爬起來時,程知節已經結束了對蘇大為的悄悄話。
蘇大為的臉上露出驚訝和不敢置信之色。
程知節笑瞇瞇的道:“你現在明白了?”
“明白了。”
蘇大為想了想又道:“又有點不敢相信。”
“哈哈,無妨,老夫剛知道這件事時,也是很難相信,不過再想想,更證明陛下雄韜武略,極有遠見,真不愧是太宗之子。”
程知節哈哈大笑著,舉杯向蘇大為道:“來,你我干了這杯酒。”
蘇大為忙舉杯,和他再碰了碰杯,然后兩人一仰脖子,將酒喝下去。
程處嗣看向程處亮,眼神里的意思是:他們在說什么?我怎么一點都沒弄明白。
程處亮:你問我,我問誰去?咱們阿耶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酒過三巡,程知節似乎有些醉意,他搖晃著酒杯,向蘇大為醉眼道:“老程我出身于濟州東阿,大家都以為我是粗人,嘿嘿,我家祖上也是闊過的,曾祖興,任齊兗州司馬;祖哲,齊黃州司馬;父婁,濟州大中正,嘿嘿,如果再往上算,按族譜,我老程家是三國程昱第十三代孫……”
他向蘇大為瞪眼道:“你說我算粗人嗎?”
“不算。”
蘇大為隨口接了一句。
心里卻在想,程知節跟自己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程昱,倒是聽過,三國的一流謀士。
什么曾祖興,祖哲,應該是出任過北齊的高官。
至于父程婁,大中正是掌管地方選拔官吏事宜的官員,權力著實不小。
這么看來,程知節的出身……
咦,濟州東阿,程氏,那他也算是山東望族了。
山東望族里的“山東”,并非是后來的山東地區,而是指關中崤山以東的范圍。
主要的士族有:隴西李氏、趙郡李氏、太原王氏、范陽盧氏、清何崔氏、博陵崔氏、滎陽鄭氏、瑯琊王氏與瑯琊顏氏、蘭陵蕭氏、河東裴氏。
地域包括后世的河北、山東及河南等地。
程知節雖非以上幾家大士族,但他能在隋末時,從鄉里拉起一支隊伍,也絕不是尋常農家子弟,甚至都不算是寒門,至少也是當地豪強才能辦到。
“阿彌。”
程知節的大手拍在蘇大為的肩上,重重的捏了捏:“你有老婆嗎?娶妻沒有?”
蘇大為頓時一個激靈,感覺渾身的汗毛都倒豎起來。
莫非,程老魔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想給自己說合一門親事?
程知節家有沒有女兒,蘇大為并不清楚。
但是看程知節鐵塔一樣的身形,還有程處亮和程處嗣黑熊一樣的外貌,這程家基因,有點太強了。
只怕自己是承受不住啊。
見蘇大為有些驚懼的瞪大眼睛,程知節仰頭狂笑:“我想我老婆了,我老婆是清河崔氏出身,她不在身邊,我總覺得差點什么,男人啊,還是得有個婆娘……”
程知節用力拍打著蘇大為的肩膀,差點沒把他拍到地上去。
“大丈夫豈可無妻?阿彌你放心,你的婚事,就包在我身上!”
“大總管,別!婚姻之事,我要問過我娘……”
“阿耶,阿耶喝醉了,阿彌,你先去忙去,我們來照料。”
程處嗣拽了一把蘇大為的袖子,沖他使了個眼神。
程處亮早上去將坐得歪斜的程知節扶住,又高聲向帳外親兵喊要醒酒湯。
蘇大為有些懵逼,不知道好好的談話,怎么最后鬧成這樣,按程知節的酒量,應該不至于吧?
也不知是真醉還是假醉。
不過再坐下去,只怕要出事,還真怕程老魔塞個長得像程處嗣這樣壯碩的妹子給自己,那簡直是噩夢。
他忙向程知節告了聲罪,又向程處嗣丟了個眼色,匆匆離開。
等他走出帳,過了片刻,正在發酒瘋的程知節坐直身體,向身旁手足無措的程處亮橫了一眼:“取熱毛巾給我,把桌子再收拾一下。”
“阿耶,你沒醉啊?”
“少廢話。”
說完,他又看向程處嗣:“用心與蘇大為結交,明白嗎?”
“是,阿耶。”
程處嗣老老實實應下來,心里卻覺得奇怪,就算阿耶不交代,自己與阿彌也是兄弟交情,還要怎么用心?
走出大帳的蘇大為皺著眉頭,心里覺得怪怪的。
不合理,不合常理。
程知節這是……
哎,明白了!
他突然想到了,程知節在跟自己說什么。
方才他說了許多,但其實最重要的信息,只有兩件。
一是給自己立功機會。
二是,程家是山東望族。
原來如此。
蘇大為心里,頓覺霍然開朗。
任何話,都要結合當下的語境去看,才能明白真正要表達的是什么。
若不結合語境,程知節拉著蘇大為又是喝酒,又是嘮叨,只能說明程知節有病,而且病得不輕。
可是如果將長安剛發生的事聯系在一起,那一切便合理了。
長安,李治廢王立武。
曾經雄踞大唐朝堂之上的權臣,舊臣,名臣,無論是關隴貴族,還是山東望族,都遭到強勢打壓。
王氏被廢,身后的所有王家親眷,或貶或撤,統統踢出權力中心。
甚至包括太宗朝名臣,凌煙閣功臣褚遂良也沒能例外。
同樣,之前的蕭淑妃蕭氏,她和她身后的親族,也遭到殘酷清洗。
而且在短短半月間,蕭氏與王氏還據說是被武后“下令縊死”。
這是何等強烈的信號!
程知節,也是山東望族。
他雖然不是出身最大的那幾家,但身份也不一般。
何況他娶的還是清河崔氏女。
是該時候急流涌退了。
程知節這混世魔王,老狐貍,嗅覺遠非常人可比。
他敏感的察覺到,屬于他那代人的時間已然過去了。
雖然他貴為國公,而且此時為大唐征西軍大總管,但是此次戰事結束,回到洛陽,他必然要交出權力,遭受冷落。
正如當年李靖。
程知節聰明就在于,不等真的到那一步,便開始為后路謀劃。
請蘇大為喝酒,看似毫不相干的談天,其意義正在于此。
蘇大為被新晉皇后武媚娘以弟視之,妥妥的武后心腹。
在可見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將是大唐權力核心中的一員。
除非武后倒掉,否則,蘇大為所受到的天子寵眷,就絕不是走向衰落的程家可比的。
老程看起來渾不吝,這心里,可謂是門清。
可惜這事兒還不能明著說,容易被人抓到把柄。
所以程老魔也只能裝瘋賣傻,暗暗點出關竅。
好在程處嗣一直與蘇大為關系處得不錯,這一路上,程知節也在暗中觀察蘇大為,比較了解蘇大為的為人。
所以此事做到這一步,他認為火候剛好。
剩下的,就是助蘇大為立下足夠大的功勛,收一筆人情。
還有王文度那邊,也不能仗著自己是大總管,就擺架子,還得放低姿態,與之結交。
蘇大為長呼一口氣,伸手捏了捏眉心,喃喃自語道:“這人心啊,太多算計,活得也太累了。”
“阿彌。”
前方,看到蘇慶節招了招手:“怎么才出來,過來一下。”
蘇大為忙大步走過去。
蘇慶節是站在一處大帳邊。
蘇大為抬頭看了一眼,認出是蘇定方的大帳。
隨著蘇慶節掀開簾帳,看到蘇定方身邊圍著數名將領,正對著一張掛起的地圖,大家在頻繁的討論著。
蘇大為走過去,迎面就感到一股熱浪還有嗡嗡的嘈雜之聲。
“見過蘇將軍。”
蘇大為行禮道。
蘇定方掃了他一眼,略微點頭:“阿彌來了,過來吧,你看一下這張地圖。”
地圖是唐軍作戰之用,包括了金山南北,大片的草原。
唐軍地圖也是分級別的,將軍能看到的,和下面基層將領能看到的肯定不是一回事。
蘇定方這張圖,比尋常的地圖更大,標注的地點也更詳細。
“阿彌,你看看圖,這圖上標注了各部落大概的勢力范圍,還有水草豐盛之地,你用心記下來,這些部落里,哪些是聽命于西突厥的仆從,哪些只是游牧,哪些可以爭取,一會讓慶節告訴你。”
蘇定方說完,又交待一聲:“你在一旁看著,不要問,用心記。”
“是。”
蘇大為忙叉手應下。
耳中聽到蘇定方在和身邊的將領討論進兵之策,心中頓時了然。
這是蘇定方在擬定新的作戰計劃了。
看來,離真正決戰之日不遠。
從蘇定方,乃至身邊這些大唐大小將領臉上,都能看出一種山雨欲來之感。
蘇大為顧不上多聽,視線投到地圖上,用心記憶起來。
等出了大營,進入金山南面,這地圖上的信息,就是保命的東西。
絕不能有任何錯漏。
小半個時辰之后,蘇大為從蘇定方的軍帳中走出。
蘇慶節跟在他身側道:“斥候營的人隨便咱們挑,先不急,我帶你去騎兵營看看,這次咱們出去,都需要騎兵配合,你可以挑些人手,一起行動。”
“能帶多少人?”
“多了也不可能,以五百人為上限。”
“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