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人聚在一起看起來挺多,人馬散開也能有個兩里長。
但在這片廣袤的草原上,其實就跟一粒微塵一樣,不甚起眼。
話雖如此,但從踏足這片草源的那刻開始,所有人就把心懸了起來,把警惕放到最高。
草原雖然遼闊,但突厥人的騎兵,卻像是無孔不入的水銀一樣,如果一但遇上,事情就麻煩了。
好在,大家擔心的情況最終滑有發生。
到下午的時候,隊伍已經延著草原向東南方向前行了八十余里。
只是新的問題出現了。
隊里干糧已經用盡,還有草料所剩也不多。
甚至連飲用的水也不剩多少,這意味著,如果蘇大為他們再沒找到水源,或者草原上的部落,到今晚,所有人都要餓肚皮。
如果到明天白天仍是如此,那不光是人,連馬都要餓肚子。
戰馬不像是人,一天都餓不得,甚至光吃草也不行。
只吃草,不補充豆料等,馬就會迅速消瘦,甚至餓死。
戰場上許多戰馬大量死亡,正因為此。
而且草料和豆料如果補充不及時,就算戰馬沒有餓死,之后喂食補回來了,只怕也會嚴重影響體能,甚至有些馬因此再做不了戰馬,只能降級去做馱馬。
蘇大為看了一眼天色,向身邊安文生問:“文生,天色不早了,今晚我們在哪扎營,還有隊伍里,沒有干糧了……”
“水源離這里不遠,有一條河,據我師父考證,便是《山海經》里海內經提到的一條河,河中多美玉,有一種魚,食之不惑。”
“先別管美玉和什么魚了,現在得解決吃飯問題。”
蘇大為左右看了一下,壓低聲音道:“已經斷糧了,只剩下草料,你不是熟知西域的情況,這邊哪里能找到部落。”
“就食于敵?”
安文生頓時明白了蘇大為的意思。
他皺了下眉,抬頭看了眼逐漸西沉的夕陽,再辨認了一下方向,表情有些糾結道:“河流和水草每年都會有些變動,各部落也不像是中原人耕田,而是逐水草而居。
要說去年那些部落在哪,我還能肯定,現在……只能碰碰運氣。”
“賊你媽,你不是說和袁守誠走過雪山,跨過草原沙漠,最遠到過吐火羅嗎?”
“別急,我帶幾個斥候先去打探一下。”
“蘇營正。”
婁師德騎馬過來,在蘇大為面前壓低聲音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沒事,我們在討論接下來朝哪邊走。”
畢竟和婁師德還沒那么熟悉,還不敢把問題說破。
不過,隊里其實大部份都是數師德的人,后勤的事多半也瞞不過去。
蘇大為一轉念,向他透底到:“干糧沒了。”
婁師德先是一愣,接著道:“這個無妨,前面不遠聽說就有河流,到時可以捕魚,我也會讓兄弟們散出去捕些獵物,今晚應該能應付過去。”
“人好說,馬吃的也不足了。”
“啊……不能急,如果我料的沒錯,到了河流,順流去找,應該就能找到草原的部落,到時可以就食。”
“先這么辦吧,你注意隊伍里的情緒,好生安撫。”
“交給我吧。”
婁師德點點頭,撥轉馬頭,過去把王孝杰和崔器、盧綰三人依次叫到自邊,小聲交代了幾句。
天色漸漸暗沉。
如果天黑前,還沒能找到合適的露營地,就只能隨便找個地方湊合一下。
不過唐軍絕對不可能等到天完全黑,因為還要做好防御準備,要立柵欄,挖溝,布些簡單的鹿角和絆馬繩,陷阱等。
時間不多了。
要不今晚就到河邊駐扎?
至少水源方面的問題可以解決。
蘇大為皺眉思考著。
第一次帶隊出征,雖然才只是五百人,他已經感覺到許多問題。
拿剛才的缺糧問題來說,如果消息泄露,讓下層士卒知道,很容易就會引發混亂。
最輕也是個“士氣大跌”。
民以食為天。
何況還涉及到天氣、行軍路線、與敵人遭遇,夜里如何扎營,如何振奮士卒的狀態,注意基層將領的狀態,還有情報消息,戰馬情況,方方面面,門道多著呢。
這還是在蘇大為身邊有婁師德、王孝杰等基層將領比較得力,幫他管住隊伍的情況下。
如果人數再擴大,五千人,乃至五萬人……
那面臨的問題,會呈幾何級數的增多。
統兵出征,絕對是一個難度爆表的復雜工程。
自古以來,大部份的將領能統兵的人數也就不過數萬人,能指揮十萬以上大兵團作戰的少之又少。
那種應該稱之為帥才,而不是普通的名將。
似乎,敢說出領兵多多益善的,從古至今,只有韓信一人而已。
“蘇營正!”
遠處,馬蹄聲陣陣。
數騎向隊伍飛馳而來。
蘇大為定睛細看,一眼看到是先前出去偵察的趙胡兒帶著另兩名斥候。
“回來了?阿史那道真呢?”
“有發現。”
趙胡兒喘了口氣道:“俟斤讓我趕緊回來告訴你,有一個小部落在前面,我們可以悄悄摸過去。”
雖然阿史那道真在斥候營里的職務是隊正,不過趙胡兒這些突厥騎,還是更喜歡稱他為俟斤。
“在哪?速速領路。”
蘇大為心頭一震,接著是大喜。
能找到部落,意味著唐軍斷糧的問題得以解決。
今晚人和馬都能吃頓好的,這是一個重大利好消息。
小半時辰之后,蘇大為率著五百騎唐軍,已經接近河邊,前方不遠處能看到一片類似后世的蒙古包樣的帳蓬群。
只是,原本和諧平靜的畫面,現在卻被打破。
黑色的煙從部落中升起,隱隱聽到哭泣聲,還有砍殺聲。
出事了!
這是蘇大為第一個念頭。
下一刻,他扭頭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聶蘇,用眼神示意她跟緊自己。
然后向婁師德厲聲道:“你帶人跟著我,留一隊人守著輜重,快。”
話音剛落,他重重一鞭抽在戰馬身上。
身下那匹烏黑的駿馬高嘶一聲,吃痛狂奔,如箭一般沖出。
聶蘇嬌叱一聲,緊緊跟上。
婁師德反應稍慢一線,大聲命令王孝杰帶一隊人,緊跟自己。
崔器隨后。
盧綰在最后守著輜重,遠遠吊在后面。
轟隆隆!
數百騎戰馬狂奔起來。
草原上掀起煙塵,無數細碎的蹄音,如密集的戰鼓聲敲響。
不到十里的距離,瞬息便至。
蘇大為一眼看去,正好看到阿史那道真手持橫刀,正在高呼酣戰。
三十余騎唐軍斥候跟著他縱馬狂奔,繞著這片胡人部落或聚或散,變換隊形。
而唐軍的敵人,明顯是部落里的青壯。
這些人有老有幼,穿著胡人衣衫,沒有衣甲。
他們一共有百余騎,騎著馬,手握角弓,追趕著阿史那道真他們,一邊用突厥語叫罵著,一邊放箭。
草原人的部落,不分男女老幼,只要能騎得動馬,張得開弓,那便是戰士。
這局面,明顯是欺負唐軍人少,想將阿史那道真他們給一口吞下。
蘇大為他們來的正是時候。
“大兄!”
身后聶蘇發出緊張的聲音。
不,與其說是緊張,不如說是興奮。
這樣騎馬狂奔,急襲敵人的畫面,是她做夢也不曾想過的。
“我能不能動手?”
蘇大為頭也不回的喝叱:“動什么動?你給我掠陣!”
尼瑪,小蘇一出手就是異人之術,那也太過駭人了一點。
這么多唐軍還有胡人看著,咱們就不能低調點嗎?
心里碎念著,手底動作絲毫不慢。
蘇大為雙腳踩住馬蹬,一夾馬腹,人借力在馬上站起,左手取弓,右手取箭。
在馬脊騰到最高點時,張弓搭箭一氣呵成。
目標,正對著急追唐軍斥候的部落戰士。
為首的那個像是個頭領,先把他給射下來。
“阿兄你的箭法……”
“少羅嗦,我已非吳下阿蒙了!”
蘇大為吐氣開聲,口里低喝一聲:“中!”
弓弦響處,箭如流星般射出。
時間仿佛靜止在這一刻。
蘇大為的箭,非常頑固的從對方頭頂掠過。
尷尬了。
噗哧!
身后的聶蘇沒忍住,笑出聲。
蘇大為如夢初醒般,隨著戰馬起伏動作,人也隨之坐回馬背上,有些氣急敗壞的道:“笑什么,只不過是高了一點,我的箭法大有進步。”
“是呢,只要那胡人從馬背上跳起來,就可以被大兄的箭射中頭啦。”聶蘇咯咯嬌笑起來。
兄妹倆話音未落,身后緊跟的婁師德和王孝杰,帶領一隊唐軍早已趕至。
“箭!”
刷刷刷!
天空驀地一暗。
箭如飛蝗。
越騎者,善騎射之士。
這一輪齊射,至少有近兩百支箭射出去。
瞬間,那隊胡騎的后隊騎刷刷倒下去十數人。
人馬俱被射成了刺猬。
只是天色昏暗,他們正在全神貫注的狂追阿史那道真他們,雖然有個別胡人發現異常,也來不及提醒。
一切都太快了。
唐軍第二輪箭又射至。
蘇大為也不失時機,張弓連射兩箭。
二中一。
總算給他的弓開了處。
“阿巴該,核兔絲克。”
胡人終于發現了異常,一時大駭。
突厥語的尖叫聲,不斷響起。
胡騎隊伍里,有的想繼續追趕,有的想逃,有的反應不及,茫然失措,隊伍一時大亂。
前方的阿史那道真早已率著唐騎兜了個圈,一邊狂奔,一邊騎馬放箭。
胡騎又像割麥子般倒下一茬。
此時,唐軍的二隊,三隊人馬,也已趕至。
不用蘇大為再發命令,高素質的基層將領自然懂得如何配合。
胡人的戰法,狼群圍獵。
合圍之勢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