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大為并不著急。
他有一種淡定。
這種淡定,是建立在強大的心理,與情報分析上。
從進帳開始,他就一直在觀察咥運,猜測咥運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這就好似心理學的“畫像”。
在沒有把握的時候,他絕不輕易提及自己的想法,而是好整以遐和咥運一起吃了一頓味同嚼蠟的晚飯。
嚼蠟的是咥運,而蘇大為,則借吃飯這件事,完成了心中對咥運的觀察。
他還記得,前世聽人提起過,一個人只有兩件事不會做假,食和色。
這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人只有在進行自己最熟悉的事時,才會下意識放松,流露本性。
所以吃飯,是一個很好的觀察過程。
為何后世談大事要在酒桌上?
為何男女相親要安排吃飯這一流程?
其實大有道理。
通過吃飯,一個人性子急還是慢,思慮如何,偏好如何,怎么對待食物,對食物和烹飪手法有什么偏好,通過一系列的細節,能將一個人的品性看得明明白白。
不過蘇大為現在,自然不需要弄清那么多,只需知道咥運所想即可。
猜到對方心里的底線,就掌握了對方的底牌。
如果說深入西突厥小王咥運的帳中,是一場賭局,那么蘇大為此時已立于不敗之地。
沒有說話,但咥運已經能感覺到,從蘇大為身上透出的那份篤定。
咥運心里開始有些焦躁起來,他深吸了口氣,雙手按住膝蓋,向蘇大為搖頭道:“你剛才的說法十分可笑,就算是你們大唐的皇帝,也不敢如此對我說話?”
“是嗎?那么我很遺憾的告訴你……”
蘇大為笑笑道:“有一句話,叫做此一時彼一時。”
咥運沒有回答。
但是他微動的眼神,顯示他的內心極不平靜。
顯然,精于漢學的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之前他對李治有用,是因為關于西突厥狼衛這邊的情報,他能提供,甚至暗中推動狼衛在長安內做一些事。
而這對李治來說,是可以借狼衛之事,來宣布對西突厥的戰爭。
軍中之事,李治便能直接出手干預。
而通過掌握軍權,李治便有了在朝堂上一言九鼎的底氣。
同樣,對咥運來說,此舉既能暗中交好李治,又能借機除去狼衛中一些人,鞏固自己的勢力。
這是雙贏。
可惜咥運怎么也沒想到,李治下手如此快、準、狠。
狼衛事件后,馬上就派兵征西突厥。
接著就是廢王立武,驅逐朝堂中屬于蕭王兩家的關隴貴族和山東望族。
同時驅逐的還有褚遂良等一幫老臣。
長孫無忌雖然還在,但已獨木難支,呈現明顯的頹勢。
明眼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大唐的天變了。
所有的權力,將集中在大唐皇帝李治的手上,朝堂中,再無人能限制皇權。
這樣一來,咥運對李治,還有何價值?
可以說沒有價值。
他已不具備有與李治平齊平坐,討價還價的能力。
這就是蘇大為所說,此一時,彼一時。
看著咥運臉色數變,蘇大為不慌不忙的道:“你是聰明人,跟聰明人說話不必繞彎子,我就說說后面的事吧。
你可以拒絕我,拒絕與大唐合作,但是后面呢?
西突厥在大唐的攻勢下還能堅持多久?
以我推算,快則今年,慢則明年,大唐必勝,西突厥必亡。
而你們,你,包括阿史那賀魯,會成為唐軍的俘虜。”
蘇大為的聲音不大,但話里的內容卻像是一根針一樣,扎進咥運心里。
咥運眼神閃動,額頭已見隱隱的汗珠。
如果換另一個人,蘇大為說這番話未必有用。
但,正像是他剛才說的,咥運是聰明人。
甚至聰明得過頭了。
他早就考慮過西突厥失敗的可能。
否則也不會私下勾結大唐,出賣西突厥的利益。
唯一要確定的是,大唐是否真的會迅速贏得勝利。
如果西突厥真的注定失敗,那在咥運這里,也就沒有堅持下去的必要。
什么取代沙缽羅可汗,什么做西突厥的新可汗,帶領突厥人重新沐浴榮光。
突厥都亡了,哪還有新可汗?
天下只有一個可汗,那便是大唐的天可汗。
沉重而略急的呼吸,在帳內響起。
咥運雙手握拳,抬頭看向蘇大為,一字一句的道:“突厥未必輸。”
“聽說你在大唐求學過,應該熟悉歷史,但凡中原王朝崛起強盛,胡人便沒有機會了。”
蘇大為目視著他,目光里透著威嚴:“況且在突厥最強大的時候,都敗于大唐鐵騎,現在你們比得上之前東突厥嗎?
而大唐,過去任何時候都要強大。
我們甚至不用出多少兵馬,只憑天可汗一聲令下,草原上就有數之不盡的胡人,心甘情愿的做大唐鷹犬。”
蘇大為的話,并沒有刻意去威脅,他陳述的只是一個事實。
咥運沉默不語。
蘇大為趁熱打鐵道:“漢胡國運消長,早有歷史證明,不用我多言,如果因為你此時猶豫,錯失良機,只怕悔之晚矣。”
“說了這么多,你不過是想威脅我,讓我出賣西突厥的利益。”
“咥運,我要提醒你,你對大唐來說,只是錦上添花,我們并非缺你不可。
就算沒有你之助,這一戰,大唐也贏定了。
這是國力的碾壓。
唐軍無論敗多少次,都有卷土重來的實力。
而你們西突厥,只要再敗一次,仆從的胡人部落便會紛紛倒向大唐,再也沒有翻身的可能。
這一點,你可承認?”
咥運低頭不語。
蘇大為繼續道:“我聽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若明知西突厥必敗,還要將自己與之綁在一起,那不是智者所為,必定會身死族滅。
想必你不是這樣的蠢人。
否則也不會一直做大唐內應,向我們提供消息。
如今大勢在唐,西突厥滅亡已是定局,在這種時候,聰明人就應該追加投入,證明自己的價值,而不是首鼠兩端,因猶豫而錯失最后機會。”
深吸了口氣,蘇大為道:“我不是來威嚇你,我只是告訴你事實,給你一個自救的機會。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是愿意證明自己的價值,換取生的希望。
還是要與將要滅亡的部落綁在一起,皆在你一念之間。”
蘇大為說完,再不多言。
他的腰桿挺立如松,不焦不躁。
話已經全說開了,攤牌了。
第一,你咥運沒有再與大唐皇帝講條件的資格。
第二,西突厥必亡。
第三,給你機會你如果不抓住,等到西突厥滅亡之日,只怕就要和阿史那賀魯一起授首。
大唐正好借你們父子的頭顱去震懾草原各部,去彰顯大唐赫赫武功。
現在不是大唐需要你,而是你更需要大唐。
所以蘇大為帶給咥運的其實是一個機會。
交“投名狀”的機會。
以換取在大唐勝利,突厥滅亡的時候,憑此功自救。
哪怕這是一根表面裹蜜,內里藏著危險的“救命稻草”,咥運也不得不伸手抓住。
“其實我還有一個選擇的。”
沉默片刻后,咥運抬頭,向蘇大為幽幽的道:“我可以殺了你,就算將來唐軍真的贏了,我還可以遠遁西域,可以去吐火羅,或是向西去更遠的地方。”
“的確可以。”
蘇大為臉色不變:“不過那樣活著,與死了又有何分別?一個人,遠離自己的故土,離開自己的部落與權力,就算他活著,也等于是死了。”
蘇大為的話,令咥運渾身一震。
停了數息,他長嘆一聲道:“你真是個高明的說客,如果有可能,我真想現在就殺了你。”
“大唐像我這樣的人,多到難以計數,你就算殺了我,又有何意義?對你的處境,有何幫助?”
“哈哈,我在長安生活十年,倒不知道,唐軍中有如你這般厲害角色,能言善辯,善于用兵,而且有著過人的膽色與身手。”
咥運目視著蘇大為,眼中露出危險的光芒。
那種光,像是一頭餓極了的獨狼。
“最可怕的是,你還如此年輕,若是留著你,哪怕突厥不亡于蘇定方,也會葬送在你手上!”
“你聽說過王玄策的事嗎?王玄策在大唐并無大名,他出使天竺,因天竺叛亂伏殺了使團,王玄策一怒之下,向吐蕃和勃尼借兵數千,攻滅了中天竺。”
一個王玄策能一怒而借仆從軍滅人國。
大唐還有多少個王玄策呢?
蘇大為看著咥運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微笑道:“其實反過來想,你結交一個年輕的,大有前途的大唐新貴,豈不是天大的好事?世上還有比這更一本萬利的生意嗎?”
咥運愣了一下,忽然拍了拍大腿,也笑起來:“是我想的岔了,你說的不錯,這的確是一筆好生意。”
他起身,向蘇大為伸出手,熱切的道:“我咥運,愿意交你這個朋友。”
代表大唐與西突厥的兩只手緊緊握在一起。
無人知道,這一夜,兩個年輕人的決定,如蝴蝶扇動翅膀。
其深遠影響,要在多年之后,才被世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