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人若以為,憑借中軍突入的戰術,就能贏得勝利,那只怕是想多了。
以蘇帥的用兵,就算陌刀隊也頂不住了,婁師德甚至懷疑,蘇大為手里還有別的牌。
從進入草原之后,他便一次又一次被蘇大為用兵給驚嚇到。
他自認自己算是知兵的將領,但在兵法運用,和各種謀略算計上,卻比蘇大為差了一個層次。
舉個例子,普通將領或許只能算到正面突厥人的動向,但可能會漏算了突厥人從背后殺向中軍的情況。
婁師德可能會想到預留一支伏兵,一支預備隊,來應付突發情況。
這也是良將的一般水平。
但蘇大為顯然想得更遠,既準備了阿史那道真這支精銳。
還預留了婁師德手下一支全由唐軍組成的陌刀隊。
甚至還可能有第三支預備隊做后手。
這種走一步看三步的思維深度,才是“名將”的實力。
蘇大為現在缺的是戰績,需要實打實的戰績與戰功,來成就“名將”二字。
在婁師德看來,從蘇大為身上所展現出來的能力,用兵,已然有名將之姿了。
最可怕的他還如此年輕。
或許,蘇大為將來會成為大唐新的將星,接替蘇定方將軍。
一想到自己正在與大唐冉冉上升的年輕一輩名將成為袍澤,共同參與滅西突厥之戰,婁師德感到一絲難以言喻的興奮。
他現在最想知道,蘇大為還有何后手,自己從旁觀摩,也好學習一二。
眼下雖然唐軍穩住了陣腳,突厥人討不到便宜,可一直這樣持續下去,如何取得最終壓倒性的勝利?
婁師德想像不出,他的心里充滿了好奇。
長呼了口氣后,他一聲令下,身后唐軍以陌刀長柄拄地,稍稍喘息一下。
等候來自蘇大為的進一步軍令。
就在此刻,整個戰場上,突然傳出山崩海嘯的呼喊聲。
婁師德心頭一震,扭頭看向聲音的方向。
他看到了畢生難忘的一幕——
正北方向,屬于盧綰率領的五千槍兵陣型大亂。
這是婁師德之前萬萬沒有想到的。
突厥人沖擊中軍時,明明已經避開了刺猬一樣密集的槍陣,現在這是怎么回事?
然而,婁師德很快便看到了答案。
困住唐軍重騎的一萬余突厥騎,分了數千襲向盧綰部。
當戰勢膠著時,最考驗敵我雙方主將的用兵之術。
誰能更快的適應戰場,誰能更有效的運用兵力,發揮決定性的戰術,誰就是戰場中的王者。
從戰略層面來說,當盧綰之支五千人的槍兵沒能實現效果,被敵人繞開后,這五千人,便是閑子。
令蘇大為的用兵效率大為降低。
也同時將唐軍的人數優勢給去掉。
唐軍胡人仆從,共兩萬七千人。
突厥咥運一方,是兩萬人。
現在,突厥人用六千人困住不到四千的崔器部重甲騎。
分出近三千人,奔襲向盧綰部。
戰略主動重新回到突厥一方。
“阿彌!”
安文生焦急道:“盧綰部陣形變了兩次,如果被突厥人抓住漏洞,又會發生方才仆從軍崩潰的局面,你還有沒有辦法?”
辦法?
蘇大為眉頭緊鎖,遠看著戰場邊緣,迅速與盧綰部碰撞到一塊的胡騎,沉默不語。
突入中軍的五千突厥騎,現在被阿史那道真給纏住,還有婁師德的陌刀隊在一旁盯著,威脅不大。
但中軍這邊,近萬人的陣型被剛才突厥人的突入給打破。
現在建制混亂,一時兵找不到將,將找不到兵。
在短時間內,中軍近萬人失去了作戰的可能。
能鞏固陣形不崩潰,便是難能可貴。
畢竟,這只是一支組成不到一個月的胡人仆從軍。
最大的弱點,不是戰力不如突厥狼騎精銳,而是指揮混亂。
既做不到突厥人那樣分進合擊,如臂使指的騎兵戰術,又做不到如唐軍般森嚴的軍法和指揮系統。
之前面對草原部落時,蘇大為的戰術還能起作用,但現在面對極其精銳的突厥狼騎,指揮不靈便的弱點便暴露出來。
戰場中永遠有意外。
而且意外通常會在人不愿意,以及沒有預料的情況下暴發。
就在蘇大為思考下一步行動前,盧綰部與突厥狼騎碰撞之處,吸引了整個戰場的眼光。
在上千突厥人之前,有一頭巨狼在狂奔。
它手足并用,巨大的狼吻張開,仰天咆哮。
“狼?!”
“半詭異!”
安文生失聲驚呼。
而蘇大為的臉色,也在這一刻,變為鐵青。
這巨狼,他曾在長安聽說過。
在上元夜襲擊過大唐皇宮,在眾王公貴族眾目睽睽之下,險些傷到大唐君臣。
若不是宿衛們拚死擋住,若非李淳風及時帶太史局的人趕到,說不準李治真的要陷入危險。
也是在這一刻,蘇大為深切意識到。
李治與咥運是一種相互利用,又相互熬鷹的關系。
咥運借大唐之勢排除異己,但他又無時無刻不想大唐陷入混亂。
從骨子里,咥運終是突厥人,希望重現突厥汗國的輝煌,飲馬長安。
狼衛突襲長安是與李治合謀的戲,但其中未嘗沒有想借機刺殺李治,令大唐陷入混亂分裂的想法。
只不過,李治終究棋高一招,完美的借勢,又不傷分毫。
如果再想深一點,萬年宮的大水,是否也是這一類的“局”?
人心不能細想,越想越覺得毛骨悚然。
就在蘇大為分神的一瞬,戰場局勢大亂,那頭巨狼無視唐軍仆從的長槍長矛,突入陣中,利爪飛舞下,無數斷體殘肢掀飛上半空。
詭異的力量,在這一刻,展露到了極致。
只是不知,這是突厥人中的薩滿,還是半妖?
又或者,干脆就是咥運自己的另一個面貌?
蘇大為收起雜念,向身邊的安文生道:“文生,到用你這招殺手锏的時候了,你快去陣前,盡量拖住那只詭異。”
“就等你這句話了。”
安文生一夾馬腹,輕騎而出。
唐軍中,除了蘇大為,就以安文生身手最為高明。
身為異人,隨袁守誠長常修習道術。
若他出手,阻擋那頭巨狼不成問題。
蘇大為自己也行,但他做為一軍主帥,不可輕動。
若帥旗倒了,唐軍只怕立時便會士氣崩盤。
“小蘇。”
蘇大為回頭向聶蘇。
聶蘇也有異人之能,雖然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品級,但一身實力只怕不弱于自己。
不過蘇大為自然不可能讓自家妹子沖殺在前面,只想叮囑她跟緊自己,萬一局勢有變,自己還能護住聶蘇周全。
戰場之事,誰能說得準。
一回頭之后,他的眼皮突的一跳,突然發現身后不見了聶蘇。
在身后的,除了唐軍的近侍親兵,只有豎著中軍大旗的旗兵。
蘇大為忍不住厲聲道:“小蘇呢?”
“蘇帥,我……沒看到他。”
旗兵結結巴巴的道。
蘇大為心頭一沉。
就在此刻,前方突然爆發一聲驚天動地的喊聲。
蘇大為扭頭看去,眼瞳頓覺一縮。
五千人的胡人仆從步卒正在崩散。
陣中,那頭巨狼大口正咬著一人,左右四看,睥睨自雄。
那尖利的犬齒中,鮮血與碎肉混成一塊。
被咬中的唐軍正在抽搐,掙扎,眼見是活不成了。
盧綰!
被巨狼咬中的是盧綰!
蘇大為倒吸了一口涼氣。
沒想到居然……
婁師德手下三名隊正,崔器、盧綰還有王孝杰,俱有獨擋一面之才。
蘇大為也放心將兵馬交由他們去帶領。
有著培養三人成為方面將才之心。
不曾想到,突厥人居然在陣中放出詭異。
盧綰,可惜了盧綰……
蘇大為心中暗自滴血。
更可怕的是,盧綰死去,他手下那五千胡人仆從崩潰之勢,已不可避免。
將乃一軍之膽。
四散奔逃的胡軍,倒卷回來,沖擊著蘇大為與婁師德剛剛凝聚起來的八千中軍,陣型再次搖搖欲墜。
“蘇帥……怎,我們怎么辦?”
身邊的親兵向蘇大為緊張的問。
“等!”
蘇大為手按橫刀,幾乎從牙齒縫里蹦出一個字。
他手里,已經沒有預備隊了。
現在除了等待,等那個決定性的戰機出現,幾乎別無它法。
咥運!
蘇大為眼睛瞇起,死死瞪著那頭咬著盧綰,撕咬盧綰身體的巨狼,眼中,像是要噴出火來。
與突厥狼騎膠著的王孝杰部。
在突厥輕騎下苦苦支撐的崔器部。
在突厥騎兵中來回鑿穿,穿插的阿史那道真部。
手里,真的沒有再多的兵力了。
蘇大為握著疆繩的手背上,隱見青筋賁起。
還有聶蘇,她跑哪去了?
戰場上瞬息萬變,無數的訊息如潮水般涌來,令人進退失踞。
撐住了,活下去,便是名將。
撐不住,兵敗如山倒,將成為畢生的噩夢及恥辱。
“蘇帥!”
婁師德率著陌刀隊,狂奔著趕來。
他們換上了戰馬,借馬馱運陌刀,否則根本跑不了這么遠。
婁師德向著蘇大為喘息道:“蘇帥,我們,我手里這支陌刀隊,用在哪里?”
他一臉希冀的看著蘇大為,等待蘇大為的命令。
已經是最后的機會了,若唐軍不能扭轉局勢,敗局將不可避免。
不光是兩萬余胡人仆從會被突厥人打散吃掉。
就連原本的五百余唐軍,一個也逃不掉,在野戰潰敗,都將埋骨在草原,再也不能返回魂牽夢繞的大唐長安。
“蘇帥,我們……”
一聲驚人的獸吼聲突兀的傳來。
整個戰場,為之驚動。
婁師德順著蘇大為震驚的眼神,扭頭看去。
看到一頭雪白的巨猿狠狠撞上突厥人的巨狼身上。
在那巨猿頭上,還有一位身材瘦小的唐軍兵卒趴伏于其上。
激烈的動蕩中,兵卒的頭盔飛起,露出一頭青絲。
聶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