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大為聽了不由默然無語。
他自然清楚,此后百年間,吐蕃都將成為大唐的心腹大患。
唐在西域設立的安西四鎮多次被吐蕃兵馬吞并,更別提還有自己的好兄弟薛仁貴在“大非川”慘敗。
但這一切,離現下還十分遙遠,自己獨自入藏,是為了尋找聶蘇下落。
對于吐蕃的安排,只能等到回大唐再說了。
既然在自己手里,原本要攻打兩次的西突厥被一戰覆滅。
那么吐蕃這個大唐強大的敵人,蘇大為覺得,有必要讓他們冷靜一下,不要去試圖挑釁大唐的威嚴。
“文生,現在還是松贊干布做贊普嗎?”
“哦,不是,就在太宗駕崩同一年,松贊干布也歿了。”
“那就好。”蘇大為點點頭,松贊干布可謂是吐蕃真正意義上的開國之君,這一點倒是與太宗李世民有些像,都是一代雄主。
他若在,還不太好對付吐蕃,既然此人不在了,那今后就輪到自己大展手腳了。
用間?
大唐不良人,也是可以對吐蕃用間分化的嘛。
“好什么?”安文生有些好笑的看了一眼蘇大為,若有所思的問:“你也覺得,大唐與吐蕃今后會有一戰?”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唔,這是一山不容二虎的意思?有點意思啊,說得文縐縐的,阿彌,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是不是偷偷去弘文館學文了?對了,我還想告訴你一件事。”
“什么?”
“現在的新贊普是松贊干布的孫子,芒松芒贊,國相是祿東贊。芒松芒贊年紀輕也就罷了,這祿東贊極不好惹,是只老狐貍。”
“呸,我管他什么狐貍,跟我沒有半個五銖錢的關系,餓了,進城看看。”
“行了,我帶路。”
安文生老馬識途般,當先一馬沖上去,到了城邊,他用蘇大為聽不懂的語言和守城的吐蕃兵交談了幾句,不知說了些什么,倒是沒怎么留難,便放行了。
不過如今象雄城殘破,這城門也塌了半邊,有沒有城兵守著,似乎區別也不大。
蘇大為打馬跟上,向他道:“我們現在去哪?”
“我帶你去見個朋友。”
安文生說著,催著胯下的馬加快腳步。
用不多時,來到城中一條長街上。
古城四處都有色彩艷麗的紋飾,似乎與本地本教信仰有關。
不知是不是因為經歷過戰火的關系,人流倒不算多。
只有安文生帶蘇大為來的這條街,倒還熱鬧點,頗有些大唐東西二市的味道。
沿街有衣著破爛的小孩奔跑著沖上來,伸出雙手,用蘇大為聽不懂的話,向著他們嚷著什么。
安文生揮揮手,小孩卻不肯走。
最后迫不得已,他從袖中摸出幾個錢隨手灑出去。
那些臉頰干裂出皺的小孩歡呼一聲,掉頭去搶銅錢去了。
安文生這才下馬,帶著蘇大為牽著馬,找到一處院落,推門而入。
進去以后,發現這里似是一處酒肆,只是裝飾風格與大唐迥異。
將馬在馬廄里栓好后,安文生帶著蘇大為走進酒肆內,上了二層,找了個靠窗位置坐下來。
有看著像是店小二一樣的象雄青年走上來,先用長長的袖子甩出,一足腳跟著地,腳尖翹起,向二人行了個禮,然后起身說了一串蘇大為聽起來頗為頭暈的話。
聽不懂,完全聽不懂。
后世的藏語他本來就不懂,何況這時是唐朝的……象雄語還是吐蕃語?
天知道。
幸好隨身有安文生這個百事通。
只見他張開,說一得口外語,與小二說的一個口音,一大串說完,又從袖里摸了幾枚開元通寶,塞到對方手里。
那青年臉上現出歡喜之色,點點頭轉身下去了。
蘇大為好奇的問:“大唐的錢在這里也能用?”
安文生侃侃而談道:“你別看這里好像離大唐很遠,風格習俗也大不相同,但是象雄近西域,是大唐通往西域商路的中轉站之一,在這里,大唐的錢也是能用的。
至于本地,除了以物易物,還有就是用金銀,或是綠松、貝母,珍珠一類的充當貨幣。”
蘇大為愣了一下,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我們稍坐片刻,我剛才讓他幫我找人去了,要找的人一會就來。”
“到底找什么人?”
“你不是要找神廟嗎?當然是找認路的人。”
過了片刻,吃食還沒上來,就聽一陣蹬蹬蹬的上樓聲。
這間酒肆里客人不多,二樓更是只有蘇大為和安文生一桌。
因此蘇大為立刻把視線投向樓梯口。
一眼看去,只見上來了四個人。
除了方才的小二,有一個年紀三十來歲的青年,一位中年漢子,還有一個頭發略卷,似和胡人混血的年青人。
“你朋友?”
蘇大為問。
卻見安文生已經站起身,向對方招呼。
“沒想到還能見到安君。”中年漢子大笑著,上來與安文生見禮。
然后又向安文生介紹,先是指著那位頭發略微卷曲的青年:“這位名李博,是我的知交好友,一向在西域各國經商,最近來投奔我。”
說完,又指向右手邊的青年。
這位青年一身衣衫卻是大唐的打扮,與其他人都不同。
看上去有些英武,舉手投足間,禮數周全,又透著儒雅。
“這位是從大唐來的朋友,名叫駱賓王。”
“等等。”
蘇大為剛剛站起來,聽到介紹,一時詫異:“你是駱賓王?”
名叫駱賓王的大唐青年,向著蘇大為拱手道:“在下駱賓王,你聽說過我?”
蘇大為一時悶住了。
也不知眼前此人是不是自己記憶里的那個。
記憶里的駱賓王號“初唐四杰”,與王勃、盧照鄰、楊炯并稱于世。
后來更在武周時期與名將徐敬業起兵反武則天。
呃,要真是此人,那也太巧了。
說不定只是名字相同?
真正的駱賓王那首“鵝鵝鵝”直到幾千年后,還在小學生的課文里,被無數人背誦呢。
想了想,蘇大為試探問:“你是不是寫過一首詩,名為‘鵝鵝鵝’?”
“你說的那首啊?那是我幼年游戲之作。”
駱賓王笑起來。
蘇大為提起詩,自然是聽過他的大名。
雖然少年所作之詩,在他看來不值一提,不過在這遠離大唐的異邦,聽到有人提起,卻讓他十分受用,心里頗有些意外之喜。
“安君,這位是?”
“哦,我來介紹。”
安文生有些詫異的看了蘇大為一眼,不知他為何會如此重視這個叫駱賓王的青年。
此時的駱賓王雖少有才名,但名生不顯,遠不及后來的影響力。
“這位是我在長安的朋友,蘇大為。”
安文生沒多介紹蘇大為的身份。
就像他沒多介紹這幾個朋友的身份一樣。
雙方簡單互問了名字,在桌前坐下來。
小二也送上來了西川的黃酒,青稞捏成的小食,蒸熟的肥羊羔腿等等。
看起來有些粗糙,遠不及長安酒肆的食物精致,卻也別有一番異域風味。
安文生端起酒杯,向中年漢子敬了一杯:“張通兄,自從上次一別,又是幾年過去了,你還沒打算回長安嗎?”
“嘿嘿,你知道我身上犯的事,如果不立點功勞……算了,不提這個。”
雙方碰了碰杯。
張通道:“我在碎葉那邊有家了,女兒都大了,去年女兒也嫁人了,嫁的是從大唐到碎葉拓荒的漢子,姓封,叫封不平。我也想開了,如今大唐國力強盛,四邊都還算安寧,能在這西域落葉生根也不錯,也未必要回大唐。”
安文生點點頭,沒說話。
這位張通是他早年隨袁守誠游歷西域認識的,常年在絲綢之路附近做些生意,為人十分熱情,對大唐來的人也十分照顧。
據說是早年犯了事,逃難到西域。
具體是什么事,他也不便多問。
但凡是在西域行走,安文生不明白的,找張通問準沒錯。
巧的是近兩年,張通在象雄這邊做生意,這次過來順道問一下,果然找到他。
這下就省事多了。
蘇大為要找的雪山,神廟,安文生不清楚。
但他相信張通一定知道。
蘇大為一直在旁端著酒杯,聽張通與安文生絮絮叨叨的閑聊。
大概是它鄉遇故人,張通十分健談。
說及這些年做生意游歷的各國,所見所聞,讓人大感趣味。
這時,坐在對面的駱賓王向蘇大為舉杯道:“這位,蘇兄,我敬你一杯。”
“啊,請。”
蘇大為抬手,與他輕碰了一下。
兩人各自喝了一口。
蘇大為想了想道:“駱兄,你是讀書人,怎么會跑到離大唐這么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