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大相胸中有一副地圖,只有前任贊普松贊干布等少數幾人知道。
那是要完成吐蕃王朝,形成戰略勝勢,必不可少的地理形勢。
吐谷渾不足為敵手,實在太弱了,早在許多年前,吐蕃第一次劍指吐谷渾,便殺得他們大敗。
只可惜,吐谷渾的背后是大唐。
若想要這塊地,勢必要與大唐開戰。
在這個時代,大唐是地理之上,視線所及之處,當之無愧的第一強國。
當時的吐蕃遠不是大唐的對手。
因此松贊干布與祿東贊定計,迎娶大唐公主,借大唐的威勢東征西討,不斷吞并和蠶食雪域上各部。
數十年下來,終于將吐蕃王朝,這個雪域第一強國打造出了筋骨。
現在,吐蕃王朝版圖上還缺一塊拚圖,便是吐谷渾。
有了這塊地,就有了與大唐的戰略緩沖,馬場,以及前進基地。
吐蕃若想成為新的霸主,未來必然要于大唐有一戰。
堪稱吐蕃王朝真正立國之戰。
這一點,無論是祿東贊,又或者是論欽陵,都心知肚明。
在這位吐蕃權臣的內心深處,一直以大唐為假想敵。
吐谷渾,大致在后世青海省境內。
吐蕃若能將這塊地方吞并,便能劍指大唐益州。
若能打通益州,吐蕃騎兵可直接沖向關隴,指向大唐心臟。
按史書記載,大約百年后,大唐國力衰微,吐蕃正是從這條路,攻陷長安,嚇得唐代宗狼狽逃躥。
此后河西、隴右等大片地區,成為吐蕃領土。
吐蕃趁亂奪去大唐河西及湟善良等五十君,六鎮,十四軍。
但一切因果,早在百年前就種下了。
大國戰略,豈止眼前。
一切諸因,可以追溯到立國之初。
吐蕃自松贊干布時起,便與大相祿東贊謀求勢力擴張,對大唐所擁有的“天可汗”之名,以及大唐境內豐腴的土地,眼紅不已。
這對君臣深謀遠慮,欲效中原王朝第一位皇帝,秦始皇贏政“奮六世之余烈”,一統六合。
這時候的大唐,并沒有把西境的吐蕃放在眼里。
雪域高原,離大唐皇帝的視線,實在太過遙遠。
祿東贊收起悠然神往之色,也不知方才一瞬他想到了什么,目光似乎穿越了帳蓬,穿過了頭頂的雪山,星空,透向數十年、百年之后。
他仿佛看到了吐蕃國稱雄天下的雄姿。
微微一笑,這位吐蕃大相輕聲道:“當前,最緊要的是兼并吐谷渾,而要平定吐谷渾,那位圣女,是其中關鍵。”
他輕拍桌子,目光殷切的看向論欽陵:“明日之事,以你為主,務必不能出任何差錯。”
“是。”
巴顏大師目光從眾弟子臉上一一看去,本教神廟中,尚有弟子一百零七人,此時全都在這里。
“明天,便是我教生死存亡的關頭,究竟能不能過這一關,我心中也無把握。”
他沉聲道:“如果害怕的,想要離開本教的,現在就可以走了,就當我們師徒緣盡。”
這話說完,現場沉默了片刻,無人回應。
巴顏提高音量,又道:“如果害怕與本教共存亡的,現在就可以離開了,我絕不會追究。”
僧眾中終于有了一絲騷動。
年輕僧侶并沒有那么堅定的道心。
有人面面相覷,也有人臉上露出糾結掙扎之色。
還有人忍不住小聲向身邊人詢問些什么。
巴顏白眉下,一雙渾濁但卻嚴厲的眼睛緩緩掃過這些僧眾,忽然覺得,一張張原本十分熟悉的臉,現在開始變得陌生起來。
他微微閉上雙眼,白眉顫抖。
片刻之后,張開雙眼的巴顏聲音變冷:“我再說最后一遍,有人想下山,即刻就下山,我不追究,若是不走,便是要與本教共存亡……讓你們走時不走,若最后三心二意,不用吐蕃人出手,我會第一個動手,聽懂了嗎?”
這話說完,僧眾中靜了一下,終于,有人試探著走出來。
有第一個,就有第二個,第三個。
巴顏沉著臉,看著他們走出,面無表情。
“大師,我們,我們下山去了。”
“走。”
巴顏冷冷的吐出一個字。
那些年輕的僧侶,面紅耳赤,滿臉羞愧的朝山下跑去,連行囊都來不及收拾。
巴顏只是深深看著他們離去的方向,仿佛化做了石像,一動不動。
陸續又有一些人走了。
最后,巴顏終于收回了目看,看向剩下的人。
他沒想到還會有人留下。
就像他沒想到會有那么多人逃走一樣。
微微閉上雙眼,再睜開時,他的眼中閃過一抹厲芒,如威風凜凜的獅子。
“你們既然沒走,那便與我,與本教一同面對劫難吧。”
說著,這位本教老僧笑起來。
只是頭頂的彩冠和笑出的白牙,在黑夜中,看起來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僧徒還剩三十余人。
他們沒有走,自然都是一心與本教共進退,向道之心最堅定的弟子。
蘇大為從側邊走過來:“恭喜大師。”
巴顏白眉一挑,眼睛瞇起來,臉上帶著一種警惕和自嘲的味道:“我的教派快沒了,恭喜?”
“佛說莊嚴佛法則,即非莊嚴,法尚應舍,何況非法。”
蘇大為仿佛沒看到巴臉臉上五味俱全的復雜表情,淡淡一笑道:“脫掉本教的殼,脫掉法,本教的神還在,那些下山的僧眾,就帶著種子,只要他們活著,本教就不會死,會像蒲公英一樣,向四方開枝散葉。”
這話是壓低聲音而說,只有巴顏一人聽見。
巴顏雪白的眉桃猛地挑起,眼中精芒一現,旋即隱去,用微有些拗口的奇怪的唐音道:“我聽不懂你的話。”
“那我們說點能聽懂的。”
蘇大為雙眼直視著他:“圣女的事。”
巴顏臉終于有了絲異樣表情,他伸手止住蘇大為:“此處說話不便,你隨我來。”
蘇大為帶著安文生、李搏還有聶蘇,跟隨巴顏大師,走入殿中。
這處大雄殿,之前為了躲避祿東贊,他們曾來過,只是沒想到今夜會再次踏入。
夜色已深,殿內燭火通明。
正中的辛饒彌沃如來雕像,栩栩如生。
在大殿兩旁,依著山壁鑿出無數石龕,一尊尊縮小的詭異雕像靜置其中。
在這樣的深夜里,在這樣的氛圍底下,多達上百的詭異石雕,襯得正中的辛饒彌沃如來像,也變得鬼氣森森,令人有一種不寒而栗之感。
佛與詭異,這原本就像是兩個極端,似乎永遠也不可能聯想到一起。
但此刻,在這古象雄本教的神廟中,佛與詭異,傳說與現實,古特羅巴人身上的奇幻色彩,與傳說中西王母族,奇異的混合在一起。
一切都充滿矛盾,卻又奇妙的渾然天成。
“大師,我們可以開誠布公,說一些坦誠的話。”
蘇大為向站在前方,背對自己,面向辛饒佛祖像的巴顏開口道:“距離天亮,時間已經不多了,如果現在我們還不能做到坦誠,只怕天亮以后,全都會淪為吐蕃人的階下之囚,這恐非大師所愿看到的吧?”
“你到底是何人?我如何做,不需要外人指手劃腳。”
巴顏頭雖沒回來,聲音依舊如怒獅般傳來,帶著空氣都發出嗡嗡的震鳴。
可見這位本教老僧,心中積聚了太多的怒火。
面對吐蕃大相,他不得不忍,面對聶蘇,他也必須要忍。
可蘇大為是誰?
他知道新圣女呼此人為兄。
可那又如何,就算真是兄長,對巴顏和本教來說,也只是外人。
何況他清楚,上代圣女絕對沒有這么大的兒子。
若不是顧忌著聶蘇的反應,巴顏早就第一時間對蘇大為等人用強了。
“巴顏大師對我似乎頗有意見?”
蘇大為說著,忽然感覺手掌一緊,
低頭看去。
原來是被聶蘇伸手握住了。
從手指的接觸,他似乎能感受到聶蘇心中的一絲焦急。
安文生在一旁雙手抱胸,細長的眉頭皺在一起,這令他白凈的臉上,添了一絲煞氣。
這是一種想發火,卻又不知朝誰發的郁悶之情。
李博站在另一邊,倒是顯得平靜。
不過深深的目中,依然時不時的閃動著光芒,顯出內心極不平靜。
他是想靠蘇大為身上唐軍背景,幫助自己家族洗脫之前的罪名,能夠重返大唐。
可如果蘇大為連自己一起死在這雪山上,那一切皆成泡影。
死得一文不明,豈非是太不值得了。
內心懊悔,悲憤,郁堵,各種情緒此起彼伏。
蘇大為敏銳的察覺到了所有人的情緒,只有眼見這位本教高僧,似乎還看不透。
他的背影,沉重得如同山岳。
就連即將到來的來滅教之危,似乎都沒能令他心境動搖。
“大師,就算你派出的那些弟子能順利混下山,本教也已經元氣大傷,而且按你所說,失去了圣女,失去了轉世靈童,還能持續多久?”
斟酌著用詞,蘇大為繼續道:“你想保全本教,而我想保護聶蘇,我們兩者的目標并不沖突,保護聶蘇就是保護本教,要想本教繼續傳承,便不能將小蘇交給吐蕃人,我說得對嗎?”
這番話說完,巴顏大師似乎終于被觸動到了。
他緩緩轉身,目光復雜的投向聶蘇,緩緩點頭:“你說得不錯。”
“既然有此共識,那不如我們談一談,有什么方法可以保住聶蘇,不讓吐蕃人得逞。”
安文生在一旁忍不住插話道:“上代圣女還有三天時間回來,除非聶蘇肯放棄這次見她阿娘的機會,否則無論如何,明天吐蕃上山要人,都是繞不過去的死結。”
李博、安文生以及巴顏等人的目光都落在聶蘇身上。
矛盾就在這里。
聶蘇不愿意放棄見自己阿娘的機會。
但若不放棄,天亮后吐蕃上山要人,除了與吐蕃開戰,別無它法。
就以蘇大為和安文生區區幾個人,絕對不可能擋住數萬吐蕃兵的攻勢。
讓聶蘇放棄不切實際的想法,是最理智的選擇。
可聶蘇愿意嗎?
大殿內燭火搖動,所有人似乎都在等著面現掙扎之色的聶蘇開口。
而就在此時,蘇大為突然道:“巴顏大師,你從一開始,就在騙聶蘇吧?”
這句話,仿佛在平靜的湖水中投入巨石。
聶蘇驚訝抬頭看向蘇大為。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蘇大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