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生,貞觀十九年到貞觀二十二年之間,吐蕃境內發生了什么特別的事?”
安文生低頭沉思片刻道:“好像聽說這邊有座山突然噴火。”
“噴火?那就是火山噴發了。”
蘇大為微微一愣。
他知道西藏這邊有不少是火山,但大多都是死火山,倒不知還有能噴發的活火山。
不過想想,他所知道的是千年之后的事,現在這個時代,也許雪域上,還有活火山也不一定。
“對,我想起來了,不止一處,從岡底斯山的圣峰岡仁波齊峰開始,白日有火焰噴發,光芒耀日,至夜不息,持續了好些天。
還有唐古拉山脈,昆侖山支脈,都在那段時間有過噴發火焰。
我隨師父游歷時,聽當地老牧民提起過。”
安文生肯定的道。
蘇大為拍了拍聶蘇的手,目光落在巴顏不斷變幻的,帶著震驚的臉上:“大師,還要我說下去嗎?”
“你……你究竟是誰?”
巴顏白眉挑起,干瘜凹陷的臉頰浮起咬肌,如一頭發怒的獅子直視向蘇大為。
從他身上,透出一種可怕的氣息,那是一種受驚的猛獸,隨時會暴起傷人的感覺。
“巴顏大師,聶蘇,是我家妹子,你欺騙她在先,如今只不過被我揭穿,便惱羞成怒了?”
蘇大為冷笑一聲:“既然小蘇的阿娘不會回到這里,既然你所說的都是謊言,那我要帶小蘇走,沒人能攔住我吧?”
“你敢!”
巴顏發出一聲低吼。
他的聲音很特別,似乎蘊含了某種密教的真言,從胸腔,到鼻腔一齊震動。
帶著空氣嗡嗡震響。
整個大雄殿跟著一齊顫抖。
灰塵簌簌落下。
“有何不敢?”
蘇大為冷冷的回道:“一派教宗,就以這種手段欺騙我家小蘇,胸襟格局狹窄至此。
你就隨你的本教,一起自生自滅吧,看看究竟吐蕃人會不會放過你們,也看看逃出去那幾個心腹弟子,能不能替你繼續傳播本教。”
說完,蘇大為抓起聶蘇的手:“小蘇,我們走,回大唐。”
“嗯。”
聶蘇紅著眼睛,乖巧的點頭。
除了阿娘的事,她一切都愿聽阿兄的。
“等等!”
巴顏上前想要阻攔,卻不料安文生早已上前一步,雙掌合攏如蓮,十根手指微微顫動,每一根手指都帶有不同的勁力,或點,或按,或轉,或粘。
十指晶瑩如玉,卻又透著一股森然殺機。
含而不發。
巴顏驟然收住腳步,一臉驚訝的看向安文生。
他只知道蘇大為是異人,身手不錯。
白天曾有過短暫的交手。
沒想到眼前這個白胖子,身手竟也高明至此。
如果要用強,他也沒把握能留下蘇大為與安文生兩人聯手。
何況一旁還有個李搏。
再加上聶蘇一身實力,也是深不可測。
臉上神色變幻,巴顏重重跌足道:“罷了罷了,是我錯了,但如今事已至此,下山路只有一條,你們這樣下去,只會被吐蕃兵攔住,還是走不出去,我有一個辦法能脫困,就是……”
聽到他的話,蘇大為腳步一頓,回頭與安文生、李博對了下眼神。
“什么辦法?”
“別又是想騙人吧,你如果有辦法,早就用了,何必遣散僧眾?”
“雖然有辦法,但是不能讓太多人知道。”
巴顏微微欠身,白眉聳拉下來:“其實,是有一條路通往山腳的,在圣洞里。”
圣洞,就是巴拉喀拉山那些留有史前壁畫和遺跡的石窟,里面有許多人為開鑿出來的石室和秘道。
聽到巴顏如此說,蘇大為與安文生對視一眼,不由怦然心動。
方才說要走,也只是不忿巴顏此前欺騙聶蘇。
正像巴顏所說,下山的路只有一條。
哪怕是異人,要想不驚動吐蕃人沖出去,也是不可能的。
如今,巴顏說圣洞里有通往山腳的秘道。
那簡直是瞌睡了送枕頭。
“巴顏大師,你說的是真的?真有通往山下的秘道?沒騙人嗎?”
蘇大為雙眼定定的看著巴顏,留意他臉上細微的一切表情。
巴顏眼中流露出悔意,嘆息道:“此事只有我和圣女知道,原本不能宣揚,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圣女死,如果上任圣女真的回不來了,這位聶小娘子,便是我們本教復興唯一的希望。”
說到這里,他的目光投向聶蘇,用近乎哀求的語氣道:“圣女……”
“呸,我才不是你們圣女呢,你這個大騙子。”
聶蘇后退一步,沖巴顏咬牙切齒的道。
如果不是蘇大為在一旁拉著她,她都恨不得沖上去將這個老和尚打成殘廢。
人最大的傷害,是見到希望,結果是一場騙局。
最珍貴,最真摯的感情,最后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那種心痛,誰人能知曉?
聶蘇心里有多渴望見到阿娘,現在就有多恨騙自己的巴顏。
“我知道是我不對,聶蘇,我只有一個請求,就一個請求。”
巴顏白眉低垂,哀求道:“如果你順利從這里逃脫,日后見到我本教之人,能幫就幫他們一下,我只有這個請求。”
“我不……”
“小蘇。”
蘇大為拉了拉她的手。
現在可不是任性的時候,先借著秘道脫困再說。
至于日后幫本教的人?
先不說本教此次能不能逃過一劫,就算以后真有本教僧眾找上門來,幫不幫,還要看心情了。
何妨先應下來。
被蘇大為猛打眼色,聶蘇鼓起腮幫子,臉上流露出不情愿之色。
不過最終,她還是答應下來。
“好吧,我聽阿兄的,只要你帶我們出去,以后見到本教的人,我能幫就幫。”
“多謝幾位了。”
巴顏感激的道。
“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前往秘道,離開這里吧。”
“不,還要等一會。”
巴顏向臉露疑惑的蘇大為道:“既然已經決定要走了,我不能把那些一心衛道的弟子丟下,把他們帶上,一起走吧。”
“呃,隨你吧,只要別耽誤事就成。”
寅時,眾多睡眼惺松的廟內僧眾被叫醒,連行禮都來不及收拾,在巴顏的帶領下,一起走入廟旁的圣地,巴顏喀拉圣窟。
隨著巴顏大師領路,所有人在仿佛迷宮一般的山洞內不斷穿行,看著精致而復雜的洞內隧道,蘇大為與安文生等人暗自心驚的同時,也不由慶幸。
幸虧有這老僧帶路,否則他們要在這樣復雜的洞窟內找到出去的路,真不知要何年馬月。
這一路上,借著火把的光芒,除了看到更多神秘而古怪的壁畫,蘇大為也終于看到了那傳說中的石碟,以及特羅巴人的遺骨。
可惜急著趕路,都只能匆匆掠過。
浮光掠影,也看不出什么來。
進入石窟大約半個時辰后,走在前方帶路的巴顏突然停下腳步。
“怎么不走了?”
蘇大為和安文生、李搏等都心中疑惑。
神女神至少四千余米高,他們上山時,可是走了差不多一天時間。
這洞窟再怎么走捷徑,也沒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走這么長的距離吧?
蘇大為甚至覺得,一行人在洞窟里來回穿行,并沒有真正走出多遠。
巴顏沉默不語。
蘇大為順著他手里的火把光芒,看清前方的情況,不由為之一怔。
前面,沒有路了。
是一片石壁。
“巴顏大師,是不是走錯路了?”
蘇大為好心提醒道:“這洞窟里四通八達,岔路又多,許是記錯了,要不回頭再找找路?”
“不必了。”
巴顏搖搖頭,轉身道:“我沒記錯。”
他的面龐,在火把的照耀下,顯得有些猙獰,但嘴里的語氣,卻是充滿了莊嚴之意。
“每一段旅途,都有終結的時候,無論是人,還是教派,今天我教走到這里,剩下的各位,都是一心護教之人,那么想必也會愿意與本教共存亡吧。”
“巴顏,你說什么?”
蘇大為從他的話里,嗅到了不祥之氣。
“我說,這里,就是我們的終點。”
巴顏哈哈大笑,聲帶悲愴,如怒獅咆哮。
狂笑的同時,雙手合在胸前結印,右腳重重跺在地上,喉結滾動,爆喝一聲:“哞!”
一種詭異的震蕩,自他身上爆發,如驚濤駭浪般洶涌而來。
蘇大為措不及防,險些被這音浪波及。
幸好一旁聶蘇及時出手,一個仿佛氣泡般的水球,將他身體罩住。
巨大的音嘯沖擊下,這水球顫動數下,波的一聲炸裂。
但蘇大為有這一緩,已經提起鯨息,運起龍形九轉,閃在一邊。
后面的安文生和李搏早已側身閃避開。
再后面,便是一臉茫然,沒弄清狀況的本教僧人。
本來留下來的三十二人,是一心同巴顏堅守在最后,有著護教之心。
但萬萬沒想到,吐蕃人沒上來,反倒是巴顏玩了一招陰的。
隆隆隆
震動通過洞窟石壁一路向前傳導。
當先的幾名僧人已經臉色漲紅,噴血倒地。
那詭異的震蕩之力,已經將他們骨骼和內臟震碎,像是空氣里有無形的大手把他們抓住狠狠揉了揉。
“不好!”
安文生猛地反應過來,扭頭向后看去。
只見石壁隨著音波震蕩,突然裂開一道巨大的裂隙。
猶如閃電般不斷劈向前方,終于,在石窟轉角之處,不知碰到了什么巖石,轟然作響。
從石窟上方,無數巨石崩塌跌落,將洞窟掩埋干凈。
沉悶的地下,傳來巴顏狀若瘋顛的吼聲。
“等死吧,死吧,哈哈哈,一起死吧!大家都活不了!”
“壓死你們,這些邪魔!”
“敢潛入我教,壞我根基……”
“一起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