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著美食,聊聊生意,聯絡一下感情。
千百年來,人類的社交從沒變過。
等生意談好,酒食也吃得差不多了。
蘇大為抬起頭來,還想再向李客師勸酒,卻見他早已靠著身后的大柱,腦袋歪過一邊,鼻中發出均勻的酣睡聲。
“阿耶睡著了。”
李大勇在一旁道:“他很久沒喝這么多了,今天是見了你高興。”
蘇大為點點頭,終究是年紀大了,李客師雖然身為異人,比他實際年紀顯得年輕,但仍然精力衰微,不復當年。
“讓阿耶就在這里靠著睡會,阿彌,你跟我來。”
李大勇從席間起身道。
蘇大為跟著他走到樓臺邊。
從這里,正好對著煙波浩淼的昆明池。
時值傍晚,夜幕初降。
橘紅的晚霞與深紫的夜幕在天邊交匯,蔚為奇觀。
蘇大為伸出手去,感受到夜色微涼。
手里沒有雨絲舔舐掌心的感覺,看來來時的春雨已經停了。
他側過臉,看到李大勇背負雙手,遠眺昆明池,氣度沉凝。
站在那里,好似一根標槍般挺拔。
李大勇的修為似乎又高深了,至少是七品以上,六品,還是五品?
蘇大為一眼無法看出。
只覺得他身上透著淵亭岳峙,隱隱有開宗立派的氣度。
“四哥,你在百濟那邊,可得小心一下那個妖僧道琛,此人在長安攪起了不少風雨,可惜兩次都被他逃脫了。”蘇大為想起來道。
“嗯。”
李大勇微微頷首,他為人不喜多言語,但是心中明鏡一般。
“道琛我在百濟也曾與他交過手,是個難纏的角色……我會注意的。”
說著,李大勇終于把遠望天邊的視線收回來,落到蘇大為的身上。
“我后日就走,長安這便,就拜托你幫忙照應了。”
“放心吧四哥,這些是我份內之事。”
蘇大為笑道:“昆明池這邊,有郡公看著,理當無事,萬一有事,我會第一時間與李氏站在在一起。”
李大勇定定的看著他,眼中光芒微微一動。
他伸出手,緩緩的,拍了拍蘇大為的肩膀。
“阿彌,有你在,我可后顧無憂,另外……”
他停了一停道:“但我心中也有些為難。”
“什么事讓四哥為難?”
“從我心里來說,我覺得你在軍中,即為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他那張平靜無波的臉上,突然變得生動起來,像是湖面掀起微瀾。
那是一抹無奈的苦笑。
李大勇搖頭道:“但我身為李氏子弟,從私心上又希望你能留在長安,能看顧李氏,所以我很矛盾。”
“四哥。”
蘇大為笑了笑:“何須如此糾結,朝廷名將輩出,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我現在不在軍中,自然以照顧家母,還有守護李氏最為重要。”
見李大勇眉頭微鎖,蘇大為接著道:“若真有一天,國家需要,只要一聲征召,我亦義不容辭。”
“嗯。”
李大勇似是放下一塊心中大石,點點頭,重新轉身,看向夜幕前,天地間最后一抹余暉。
“你辦事,我放心。”
“不過……下次切莫再犯軍法,否則就算陛下饒你,我回來,也要教訓你一頓。”
“咳咳,放心吧四哥,若再有從軍的機會,我定會遵從軍令。”
李大勇背負雙手,深深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翹,現出一抹笑意。
“我信你。”
從昆明池回來,蘇大為感覺自己生活似乎一切都恢復到了舊觀。
不良人的工作,對他來說是輕車熟路。
如今雖然走了裴行儉,換了個趙縣君,但新縣君并沒有很強的控制欲,行的是蕭規曹隨之法,除了特別重大的事情,一般不會傳召蘇大為。
長安縣原來的不良帥陳敏調去萬年縣了,以前的不良副帥也都各有去處。
蘇大為現在是不良人里一把手,旁人叫他不良帥時,再也不用加一個“副”字。
而長安縣唯一的不良副帥錢八指,又是在他手下久經任事,做事全看蘇大為的意思,辦得妥妥貼貼。
蘇大為現在在長安縣里,那叫一個如魚得水。
只差說一句春風得意馬蹄疾。
至于生意方面,雖然還沒見起色,但蘇大為也已經動用手中權力,通過不良人的渠道,在明察暗訪,了解那幾家競爭對手的動向,還有暗查在鯨油燈生意里,被哪幾家摻了沙子。
這些都非一日之功,好在蘇大為也不著急。
一樁樁一件件,穩步推進。
長安縣不良人公廨。
蘇大為正在整理手頭近半年不良人手里積壓的案子,忽然聽到有人叫喚。
剛剛把頭從案牘里抬起來,一眼看到龍形虎步跨入大廳的高大虎。
兩年未見,高大虎倒是更壯了些。
兩肩寬闊,雙手虎口磨著厚厚的老繭,一雙眼睛隱帶威棱,透著一種公門中人的壓迫感。
過去江湖人的味道,這幾年早已打磨得干凈。
蘇大為見到他不由笑道:“大虎,什么風把你吹來了?”
“蘇帥,不是做兄弟的說你,你這回長安也有些時日了吧?怎么一直不曾去我家坐坐?大兄還常念叨你呢。”
高大虎說著,大步走到桌案前,和站起身的蘇大為來了個親切的擁抱。
雖然有兩年沒見,但雙方的關系非比尋常,都是一起共過患難的,情分深厚。
蘇大為招呼著他坐下說話,讓守在大門的不良人去泡茶,接著向高大虎苦笑道:“你也知道,我隔了這么久才回來,手里的案子多如牛毛,倒不是不想去你那,就是分不開身。”
說著,他想了想又道:“大龍最近如何?我前幾天從西市過,路過我們那鯨油燈鋪子,也不見他,問過小角,說他現在不怎么去鋪子里了。”
“嗯,大兄現在另有差使。”
高大虎咧嘴一笑,左右看了看,湊向蘇大為壓低些聲音道:“蘇帥,你該不會是忘了那件事吧?”
“哪件?”
“倭正營的差使。”
高大虎臉上笑容憋得很辛苦:“你不知道,自你走以后,倭正營很是亂了一陣,后來好不容易才理出個章程,現在由周揚暫代營正,由崔六郎為副,我大兄,也加入到倭正營里,現為二副。”
“呃,還有這回事?”
蘇大為是真的驚訝了。
倭正營,我去,兩年沒回長安,差點把倭人細作的事也忘腦后了。
當初提出倭人潛入大唐,必有勾當的,正是他自己。
后來大理寺成立倭正營,李治親下口諭,命蘇大為擔任營正,調刑部令史周揚等人輔佐。
倭正營上下,都是從大唐各刑律衙門和不良人里抽調的精銳。
由于行事隱蔽,倭人一直不知道大唐悄然增設了一個部門,專門偵察倭人細作之事。
當然,倭正營針對的也不僅僅是倭人,還有百濟、高句麗,甚至是突厥人的間諜,皆在其監察之下。
這個獨立部門,可謂位卑而權重。
本來一切都上了正軌,可惜就在關鍵時刻,蘇大為被征召參與大唐征西突厥之戰。
倭正營里的一切,只能暫時放下。
當時蘇大為也沒料到,自己一去,就會耽擱兩年之久。
如今他回長安也有大半個月,但一直忙碌,倒還真忘了去倭正營看一下。
“蘇帥,我這次來,既為私情也為公事,于私嘛,我邀你有時間去我家一起喝一杯,敘敘舊,大兄也常提起你;于公嘛,李主薄聽說你回來了,命我召你過去議事。”
李主薄,就是大理寺主薄李思文。
大理寺,相當于后世的最高法院,掌刑獄案件審理。
在唐代,大理寺卿、刑部尚書、侍郎以及御史中丞,合稱三司使,代表著唐代最高的司法行政權利。
是掌握大唐司法極重要的部門。
“我是該去見見李主薄。”
蘇大為想了想道:“如今倭正營情況如何?”
他身上兼著倭正營營正一職,雖然從軍西征離開了兩年,但李治并沒有說免他的職務。
那么這個營正的位置,仍是他蘇大為的。
哪怕現在由周揚掌著,也只能說是“代”營正。
所以從道理上來講,他也該回倭正營,把職權重新抓起來。
“蘇帥,我正要告訴你第三件事,也是我今天來的目地,倭正營那邊,有大案子,大兄說,非你出手不可。”
時至春日午后。
大理寺,蘇大為在與李思文見面談話之后,辭別了李思文,匆匆趕往倭正營的辦公公廨。
高大虎先前說得語焉不詳,在和李思文談過以后,蘇大為敏感的察覺到,倭正營這次撈到條“大魚”。
從永徵五年起,蘇大為就盯著倭人的東瀛會館,懷疑這些人與長安內多起案件有關。
先后抓到半妖蘇我氏,趕走了巫女和百濟道琛,但卻始終沒辦法抓到倭人更大的破綻。
受限于李治陛下的意見,不可不教而誅,必須在法理上,握有堅實的證據,方可對半使館性質的東瀛會館出手。
所以這些年來,倭正營主要做的就是監視和暗查倭人細作。
倭人雖然不清楚大唐有一個專門的部門在調查自己,但也隱隱感覺到,大唐對各外蕃使節和商人的監管在收窄,這兩年一直十分小心和低調。
倭正營雖查了些小案,但一直沒抓到大魚。
直到這次。
說來也巧,就在蘇大為回長安第二天,倭正營查獲到一條重要消息。
原本也沒太當回事。
但當代營正周揚順藤摸瓜,營副崔六郎和高大龍細細排查之后,卻吃驚的發現,事情很大。
遠遠超乎他們的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