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著往日的習慣,蘇大為用毛筆在紙上畫了個圈,這個代表著此次案件的出發點。
首先是,一名外地來長安的扒手扒了倭人的信使腰包。
接著是扒手去偷西市一名蛇頭的腰包時,被蛇頭抓住。
然后將這名扒手抓到暗巷一番毒打報復。
在搜索扒手隨身之物時,意外的發現了倭人的信件。
這扒手本就是倭正營中崔六郎轄下的線人,由此將此事上報,引起了崔六郎的關注。
他起先只是立功心切,想從中找出破獲倭人細作的機會,幫助自己壓過周揚一頭。
不料順著倭人這封信,很快就查到了與之合作的西市商鋪。
便是蘇大為和高大龍去的那家鯨油燈坊。
現在的問題是,倭人用信去交易生意,這事是正常的嗎?
蘇大為筆尖輕動,畫了個“叉”。
肯定不正常。
方才聽黑七郎說,倭人別的生意都沒這個章程。
偏是鯨油燈的采買,卻先來一封信?
賣弄文采?
討好店后那些世家貴人?
不可能。
蘇大為心中斷然否決。
而且若不是蛇頭發現這封信,沒有任何人會知道,這東瀛會館的商人,會通過信件的方式,與商鋪約定生意。
明明都在西市,幾步路就到了,有必要用信?
事出反常必有妖。
蘇大為心里念叨著,這又不是后世,沒什么無罪定論。
對不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老子就是先認定你們東瀛會館是個間諜窩,所做所為,必有所圖。
絕不會做無用功。
關于倭正營手里那封信,看來有必要,要找精于暗號和藏頭之類密碼的人,來驗看一下。
蘇大為自己本人不是這方面專家,看著只覺得有些怪異,一時卻找不出問題所在。
專業的事,得交由專人去做。
蘇大為抬筆,在這一條上輕輕勾了一下,心中記住。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樁可疑之處,便是蛇頭莫名死在家中。
而且是被人摘去頭顱。
這種死法,十分罕見。
一般情況下,一刀捅死也就夠了。
殺人還斬其頭顱,使其不能留全尸,是違反唐人常理的。
反倒是倭人比較喜歡這么做。
此舉包含有強烈的報復味道。
蘇大為忍不住去想,是否倭人發現信沒有交到商鋪特定的人手中,回頭追索,發現此事。
所以對蛇頭展開報復。
那名扒手也意外失蹤,便是明證。
長安雖大,但想要一個人無聲無息的消失,也并非那么容易。
進出城,都是要有類似后世身份證的憑證的。
沒有此人出城記錄,又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詭異。
如果是倭人報復,先將扒手殺了隨手處理了尸體,再將蛇頭殺了報復,是完全有可能的。
不過這里還有個疑問,如果真是這樣,為何他們要藏起扒手的尸體,卻留下蛇頭的?
這里一時想不通。
蘇大為用毛筆打上一個問號。
另外還有一件疑問。
蘇大為現在還不能斷定,倭人是否知道倭正營的存在。
此次是針對倭正營查獲他們的信件,所以展開報復。
還是并不知道倭正營存在,只是針對那扒手和蛇頭?
這件事,暫時也無答案。
不同的答案,能幫助蘇大為判斷倭人的想法,從而推出整個案情的走向。
可惜,當前也只能暫時打上一個問號。
若要破獲此案,當前可以從兩方面入手。
一是弄明白,這封信如果送到商鋪中,會交到誰的手上。
總不能就是給商鋪里的掌柜的吧?
那樣毫無意義。
以蘇大為的“有罪論”來看,倭人一定有其間諜的目地。
假設這封信有問題,那么會通過掌柜,交到另一人手中。
要不……
自己要不要偽造一封信來釣魚?
這倒是個思路。
不過,得先確定東瀛會館那邊的反應,他們知不知道倭正營存在,知不知道倭正營正在查這件案子。
這個問題很關鍵。
只有弄清楚這個,才能放手施為。
否則人家要是早就知道了,蘇大為這番“釣魚”只怕不但不能成功,反倒被人家當做傻子,被反釣魚就不好了。
另外,假設東瀛會館不知道倭正營在查,他們丟失了信件,會如何反應?
從已經報復蛇頭來看。
正常邏輯下,他們應該已經重新聯系鯨油燈坊。
若是這樣的話,自己想用假信釣魚,就更不可能了。
搖搖頭,暫時記下這件事。
對了,黑七郎說三日后,另一家鋪子會送批燈去東瀛會館,到時看看能不能借機多查到點東西。
除了這一點,另一個破案方向,就是查看蛇頭的兇案現場。
只要現場保存完好,相信總能發現點線索。
如果運氣好,說不定還能多點發現。
這也是當前案情不明朗下,蘇大為能想到不多的辦法。
畢竟不比后世,這種兇案,還涉及到倭人細作的活動,沒有攝像頭,沒有指紋,沒有科學儀器和后世的法醫,你特么想要破案,簡直太難了。
偏偏蘇大為又沒有退路。
案子,他是一定要辦的。
這伙倭人,他也忍了很久了。
將這些一一記下后,他按著習慣,將寫滿的紙記在腦子里,然后揉成一團,手指微微一搓,瞬間化為微塵。
他有一種預感,此次的倭人之案,恐怕是自己做不良人以來,接手的最復雜的案子。
對,也是倭正營最難辦的案子。
首先涉及到朝中權貴,貴族門閥,關隴和山東望族也就罷了。
居然還把武媚娘的姐姐武順牽扯進來。
讓他感覺有些頭大。
也更加覺得這案子不簡單。
這幾年里,大唐對倭人監控的力度在增大,可這群倭人,也學精了,變得更隱蔽和更狡猾。
在大唐抽調精銳,嚴查數年的情況下,始終沒能抓到他們的把柄。
其次,這案子還涉及到兇殺、復仇,諜報、商戰。
對了,還和自己的生意有所關連。
簡直如同一個看不見的黑洞一樣可怕。
從大唐皇后的親姐,到大唐頂級的世家貴族,都莫名其妙的牽扯進來。
蘇大為揉揉脹痛的太陽穴,長呼了口氣。
自己只是想好好的做生意,因為鯨油燈的事,也莫名其妙與之糾纏在一起。
要是能順利把此案破了就好了。
一邊穩定倭正營的掌控,一邊把倭人狠狠的削一下,順便摟草打兔子,把自己生意也拉一拉。
明明是自己的創意,自己第一個經營,本來可以躺著過一把大唐時代壟斷暴利的癮,可現在……
看看自己那家店半死不活的樣子,這都叫什么事啊!
想想就讓人郁結。
“蘇帥!”
有人從公廨外走進來。
蘇大為抬頭一看,卻是周大龍身邊的小桑。
“小桑,你怎么來了?”
小桑站在蘇大為面前,灰藍的眼眸在桌案上微微掃過。
他平時沉默寡言,只有在高大龍面前話會多一點,對高大龍忠心耿耿。
“大團頭,讓我來叫你。”
“他人呢?”
“在外面。”
“對了,是昨天約好的那件事吧?”
蘇大為擱下毛筆,揉了揉微酸的手腕。
在軍中兩年沒碰這玩意,現在用一下居然覺得手腕發酸了。
心里想著,他起身和小桑一起走出公廨。
縣衙外的街上,在陽光照不到的一側街角陰影下,高大龍就站在那里,整個身體與背后灰黃色的石墻融為一體,不注意看的話,幾乎會忽略過去。
蘇大為跟著小桑走過去,看了一眼他的造型。
嗯,今天還是獨眼龍。
若不是這黑色眼罩,這家伙站在這里就跟變色龍一樣。
剛好今天穿的衣服顏色也是灰色,膚色也……
“大龍,你怎么不進縣衙里找我,在這里站著做甚?”
聽到他的話,高大龍微微抬頭,獨目中,灰色不帶任何人類感情色彩的眼珠微微一動,像是某種冷血動物的瞳孔。
他咧開嘴,笑道:“我不喜歡里面的味道。”
“為什么?”
“不喜歡和公門人打交道。”
“矯情。”
蘇大為忍不住吐槽道:“你特么都入倭正營了還說這話。”
“那里不一樣,那里夠陰暗,我喜歡那里。”
“惡賊,難怪你不好好做我店里生意,要跑去倭正營。”
“賊你媽,還不是你那生意不行,人都被各大家橇走了,老子一天天在那里閑得慌!”
小桑看著他倆人斗雞一樣,撓撓頭,滿頭的卷發,似乎變得更加糾結了。
“好了,不羅嗦了,看天色也不早了,快帶我去。”
蘇大為停下與高大龍的拌嘴,看著他獨眼一閃,狠狠瞪了自己一眼。
尼瑪,差點忘了這貨是個睚眥必報的性子,那倒霉催的蚺鬼。
真惹了他,只怕這貨報復起來會六親不認。
蘇大為看著高大龍,臉上的笑容忽然變得溫柔了幾分,放柔和聲音道:“大龍,現在帶我去那蛇頭的兇案現場吧。”
高大龍轉身正欲走,聞言回頭詫異的看了他一眼,灰色的眼珠微動:“惡心!”
“賊你媽,蹬鼻子上臉了你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