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蘇大為沉默不語,金法敏陪著笑臉繼續道:“說真的,沒想到時隔多年,居然能在三韓之地見到蘇帥,猶記當年曾邀請蘇帥來新羅一會,沒想到竟一語成讖。”
現在大唐就是新羅唯一的救星。
身負大唐皇帝之命,前來新羅的蘇大為,自然就是金法敏唯一的救命稻草。
金法敏平日里也是一呼百應的新羅王子,此時在蘇大為面前,卻不得不小心伺候著,想著憑過去幾面之緣拉近關系。
但好像這招不怎么靈光。
見蘇大為始終面沉如水。
金法敏內心焦急,額頭上滲出冷汗。
他并非是少智之人,可是破國的大禍就在眼前,心中方寸已亂,才會如此進退失踞。
“咳咳。”
站在金法敏身后的數名侍衛中,一人小聲咳嗽了一下。
金法敏驀地一驚,他深吸了口氣,向蘇大為拱手道:“蘇帥,敘舊之話咱們稍后再聊,此次蘇帥既負天可汗之命,垂臨敝國,不知有何示下?”
既然拉關系沒用,蘇大為擺出一副油鹽不進的姿態,那就先公事公辦吧。
先探探蘇大為的口風。
大唐皇帝李治派他來,總不會是做個泥塑菩薩的。
場面一時沉靜下來。
蘇大為依舊不語,似乎在醞釀著什么。
金法敏吞咽了一口唾沫,目光有些茫然的從蘇大為身上,瞥到他身后的隨從人員身上。
首先,是一個面貌相當俊秀的少年郎。
他的膚色微微暗沉,但難掩一雙眼睛鐘靈玉秀,仿佛天地間的靈氣,都集中在他一雙眸子上。
顧盼多情。
晶瑩而清澈,如同大同江水。
見到這雙眸子,金法敏腦中一時空白,只有一句話顛來倒去:愿為江水,與君相逢。
這是怎樣一雙眼睛啊,仿佛能透入人的靈魂。
金法敏為這雙眼睛所吸引,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
這人,分明是女扮男裝。
大概,是為了路上不引人注目吧。
在這假少年的肩膀上,還蹲著一只小小的白猴,模樣有些怪異。
金法敏的目光再移往下一個,發現是一個相貌平凡,甚至略有些拘謹的年輕人。
他腰掛橫刀,背上背著長弓,右手拇指上有一枚鹿骨扳指,顯然是長臂善射之人。
金法敏的視線,再落到第三人頭上。
這是個中年漢子。
面上一團和氣,下巴微留短須。
他的唇角微揚,給人未語先笑之感,但是他的眼睛,卻透著幾分堅毅,應該是個心志堅定之人。
隨從就這么三人,再也讀不出多余的信息了。
金法敏有些無助的看向蘇大為,試探著問:“蘇帥……”
蘇大為自然不會是單獨來的。
他此來三韓,一要查出殺害李大勇的仇人,親手替李大勇報仇。
另一件緊要事,便是重組在三韓之地的情報網。
此刻,蘇定方應該已經率領唐軍在趕往百濟的路上。
算算時間,最多兩個月,唐軍必至。
也就意味著,蘇大為必須在唐軍到來之前,將這一切任務完成。
時間,以兩個月為限。
這次跟著蘇大為來的,有不良人中的南九郎,還有公交署周良。
他二人,一個是不良人中的好手,一個曾為不良人,經營公交署后,也兼著替都察寺外圍收集情報工作。
本來蘇大為是不想帶著周良的。
但周良得知蘇大為要為恩人報仇,去千里之外的異國,沉默了一夜后,主動提出一同前往。
用他的話來說,活了大半輩子,如今娃都有了,家里婆娘管著不操心,不如跟著阿彌掙一份功名。
說實話,他在公交署的俸祿足夠養老了。
之所以如此說,大半原因,還是擔心蘇大為。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兩家人的情分,說是吻頸之交也不為過。
除去周良,另一個堅持要跟來的,自然是聶蘇。
有了上次征西突厥和吐蕃的經歷,蘇大為也不好拒絕她。
萬一前面拒絕,后面她自己跑出來,麻煩更大。
好在聶蘇的實力不在蘇大為之下,只要她乖乖聽從安排,倒也是一個極佳的助力。
都察寺里周大龍本來也說要來,但卻被蘇大為勸住了,都察寺若無周大龍坐鎮,只怕等自己回長安,又是一副爛攤子需要收拾。
而且長安是無數敵國窺視的大唐國都,情報戰場上壓力極大。
所以這次反倒是一個也沒帶出來。
在金法敏手足無措之時,蘇大為終于開口了:“金王子無須慌張,我此來,第一任務是……報仇。”
報仇,還是報仇。
蘇大為雙眼血紅的盯在金法敏的眼睛上,緩緩的道:“上國有上國的風骨,國威,不容挑釁。”
“蘇帥,你這話……我不太懂。”
金法敏喉結咽去了一下,卻是干干的,不見一絲唾沫。
“昔年大唐王玄策出使天竺,適逢天竺戒日王死去,權臣當道,竟然派兵伏擊使團,王玄策僅以身免。”
蘇大為微瞇著雙眼,頗為玩味的道:“使團,猶如國體,殺使,便是侮辱大唐。
是以,王玄策發檄文,借千二百吐蕃兵,借七千尼婆羅兵,揮軍向天竺復仇。
十戰十勝,半個月內,滅中天竺。
此事,你應該聽過。”
“聽,聽過。”
金法敏面如土色,一臉驚惶的看向蘇大為。
這是什么意思?
難道新羅有什么對大唐不敬的地方嗎?
還是大唐要和百濟一起滅新羅?
所以說人最怕的不是無腦,而是心態崩盤。
一但心態崩了,任你多少聰明才智,也是無用功。
所以自古中原稱:心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
不是沒有情緒,是人都會有應激反應。
然而能控制住的,能克制不慌亂的,便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就可以為上將軍。
只有這種人,才有強到變態的心理素質,去面對瞬息萬變的戰場,做出最正確的反應。
金法敏,顯然不屬于這一類人。
他聰明多智,曾數次出使大唐長安,可終究還沒到“上將軍”的境界。
原本就因為近乎滅國,而心態坍塌。
此時被蘇大為一嚇,幾乎當場嚇尿了。
“不知上國天使,有何……何以教我,若,若小國有,有什么不周之處,愿向上國天使,賠賠罪。”
一緊張,連話都結巴了。
蘇大為沖他微微搖頭:“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何事?”
“李大勇是怎么死的?”
“啊!”
金法敏頓時愣住。
他猜了許多,但就是沒猜到,蘇大為居然會是為這件事而來。
李大勇是大唐留在半島的官員,相當于后世的外交官,并沒有何特別之處。
為人也一直低調。
現在新羅一日三驚,都快被百濟和高句麗聯手滅國了,死了一個大唐官員雖然令他們震驚,可實在沒太多精力關注。
也就是向大唐通傳了此事。
新羅人是真沒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因為,李大勇是在百濟出的事。
大唐要怪,那也應該是怪百濟才對。
但這蘇大為,千里迢迢來到半島,不說如何對付高句麗、百濟,如何與新羅聯手,開口第一句話,居然是問李大勇。
莫非……
金法敏心中頓時雪亮。
他明白了李大勇的另一層身份。
自古,所謂的使臣,外交官員,便有另一層身份。
細作。
在必要的時候,可以做任何事。
只要能對自己的母國有利。
昔年班超出使西域,一言不合就翻墻把北匈奴人的使團給宰了。
逼著鄯善王不得不投向漢朝。
而此前大唐的王玄策,也是同一故事。
使團,就是要干這些活。
刺探情報,暗殺敵國要員,甚至是發動兵變,只要有利于本國,一切皆可便宜行事。
之前,金法敏并沒有往這方面想。
一是因為李大勇主要的活動范圍是在百濟境內,偶有需要,才會派人與新羅聯系,傳遞大唐皇帝的詔令。
二是對新羅王子來說,要操心的事千頭萬緒,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要被滅國。
哪有精力關注于大唐派往百濟的一個官員。
“蘇帥,這個……非是我不肯幫你,而是,李大勇是在百濟出的事,你不知道,那個百濟妖異的狠,國中有妖僧道琛,又有妖人鬼室福信,而且他們與倭國往來密切,倭國慣于暗殺之事,或許……”
“我不想聽這些廢話。”
蘇大為冷冷的打斷他道:“新羅的細作手都能伸到長安了,對鄰國百濟之事卻一無所知?你自己信嗎?”
金法敏一個激靈,冷汗瞬時就下來了。
“蘇帥,我沒有,我們沒……”
“新羅國仙金庾信,執掌花郎,苩春彥,是金庾信的弟子。”
點到為止,別的就不用多說了。
新羅的花郎制度最早能追到中原的三國時期。
花郎是新羅貴族青少年團體組織,灌輸的是忠君思想。
可以說是新羅版的千牛衛。
在內,他們是負責保護新羅王的重要武裝力量。
在外,他們身負刺探和暗殺等多種任務。
而苩春彥做為金庾信的弟子,此前一直在長安活動,曾多次參與百濟、高句麗、倭國的間諜行動。
金法敏的臉色,瞬時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