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常平離開酒棧,沿著大道走了片刻,拐過幾小巷,一直到熊津城外城,一個獨門的院落前。
常平道:“這邊是我家的祖屋,很多年了,一直很安全。”
說著,當先推門進去。
蘇大為向蘇慶節看了一眼,后者向他點點頭,然后當先跟著走進去。
走進去后,蘇大為又看了一眼南九郎,后者立刻會意,四處查看一番。
南九郎視力遠超常人,若有什么埋伏,都瞞不過他那雙眼睛。
周良在后面悄然將木門掩上。
待南九郎打出安全的手勢后,蘇大為這才放心下來。
常平徑自走到院中一角,在一處石墩前一屁股坐下。
靜靜的看著南九郎檢查屋子,待蘇大為他們放心后,這才開口:“我曾發誓要報李郎君的恩情,不會做對不起他的事,幾位放心吧。”
若說方才還有些懷疑,現在聽他再說這話,感覺多了幾分可信度。
蘇大為向聶蘇示意了一下。
聶蘇悄無聲息躍上屋頂,替幾人放哨。
周良有意無意靠在進門的地方,側耳聆神,提防著有人從外面進來。
南九郎走向后院,去查后面的情況。
蘇慶節則是站在稍遠一點的位置,看似無所事事,但卻可以兼顧全局,出任何狀況,他都可以第一時間馳援。
這并非是事前演練過,而純粹是出于不良人的本能。
在長安,無數的治安、刑案需要處理,早些年還有許多案子與詭異有關。
近年雖然詭異消停了些,但各國的細作,還有各類刑案,卻隨著長安的繁華增多起來。
不良人,便是守衛長安的防線。
縱然想放松都不行。
各人都是其中老手,如何查探,如何防備,如何站位,早已熟得不能再熟。
見蘇大為他們如此提防,常平眼中光芒微動,不知想到了什么,卻一言不發。
蘇大為的目光從對四周的觀察收回,走向他,直視著他,終于問出那個在心中憋了許久,不吐不快的問題:“大勇是怎么死的?”
直到現在,蘇大為心里都沒完全相信,李大勇會死。
在他心中,李大勇是強大的,是不可能失敗的。
縱然各方面消息,甚至是大唐皇帝李治親口告訴他李大勇身死在百濟,蘇大為的內心情感,依然無法接受。
心里總抱著那絲希望,希望是情報出了問題,希望只是一個烏龍,甚至只是一個玩笑。
以李大勇的身手,以他的沉穩,他的本事,如何會失手?
這世上,有誰能殺了他?
無法相信。
所以從見到常平,聽他說是李大勇身邊之人,蘇大為這個念頭就在心里無法遏制。
早就想問了。
一直憋到現在。
常平抬頭看向蘇大為,眼神有些游離:“幾位,非是我不相信你們,你們都查過我這里了,是否還給我看一下憑證,我如何知道你們是否真的大唐使者,你們的身份,夠知道李郎君的事嗎?”
這話說的。
周良抬頭遠遠看過來,目光落在常平身上,透出些銳利。
這世上有誰還能懷疑阿彌與李大勇的關系不成?
而且以阿彌的身份,得大唐皇帝親自下圣諭,來百濟接手李大勇留下的攤子。
這事千真萬確,這個百濟漢子居然反倒懷疑阿彌,瘋了。
這一切只在周良心中一轉,他卻沒有開口說半個字。
從情理上說,對方這么提問也無可厚非。
畢竟涉及情報,不是小事。
蘇大為伸手入懷,將暗藏在身上的金魚符拿出來,向對方出示:“這是金魚牌,我乃大唐皇帝指派,前來百濟接手大勇的差事,這一點,方才獅子應該跟你提過,他也給你看過不良人的印。
除了這些,還有圣旨,不過卻不方便向你出示。”
常平猶豫了一下,點頭道:“魚符我認得,以前李郎君也有,給我看過。”
蘇大為從懷里摸出一方絲帛,向他抖開道:“這是大唐蘇定方將軍所寫,令我為前哨,在百濟便宜行事,這個可以給你看看。”
常平看了兩眼,臉色微微漲紅:“我,我雖會唐語,但不識字……”
蘇大為點點頭,將絲帛收起。
這些足以證明他的身份了。
“除了公事,我與大勇是兄弟,我得大勇引薦,拜在丹陽郡公門下,丹陽君公是李客師,大勇的父親。”
“啊!”
常平有些失態的站起來,喉結蠕動了一下,愣在那里,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想鞠躬,頓了一下,雙手抱拳向蘇大為深深鞠躬:“在下眼拙,不知你與李郎君還有這層關系,我……”
“無妨。”
蘇大為伸掌將他托住:“我不遠萬里來此,只為一件事,便是查清大勇的事,替他報仇。”
迎著常平抬頭,微微泛紅的雙眼,蘇大為強自壓抑著心頭的激蕩:“現在請你告訴我,百濟這邊究竟出了什么事,大勇是怎么死的。”
常平低頭,眼角淌出淚來:“此事錯綜復雜,我也不能盡知,只知道消息走漏了,李郎君跟我說,讓我把人遣散,盡快隱蔽起來。
本來我跟他約了隔天見面,但是第二天,就聽說他藏身的地方被重兵包圍,由夫余臺親自出手。
那時我……我很害怕,不敢出面。
之后整個熊津城被嚴查,許多組織里的人被抓捕,我因是本地人僥幸逃過一劫。
后來我聽人說……
聽人說……
李郎君死在夫余臺的手下。”
蘇大為的臉色變得鐵青。
“夫余臺是誰?”
“夫余臺是個組織,是百濟王族收羅的異人,首領便是鬼室福信和道琛,此二人一外一內掌管夫余臺。因為百濟曾衰落過,后來武寧王遷都到泗沘,實現中興,號圣王,改國號為南扶余……所以異人組織稱夫余臺。”
蘇大為深深呼吸,長吸了幾口氣,強壓住自己心頭的情緒與殺意。
在周良與蘇慶節透著關切的眼神下,來回走了幾步,終于令自己冷靜下來。
“也就是說,你并沒有親眼見到大勇被夫余臺的人殺死,只是聽說?”
“是。”
蘇大為走動的腳步不自覺的加快:“會不會,會不會大勇其實沒死,只是被夫余臺的人抓到?”
這是蘇大為心中的僥幸,萬一的僥幸。
他真的好想李大勇活著。
如果他還活著,哪怕付出一切代價,都一定會將大勇給救出來。
“這……”
常平臉色有些蒼白,嘴唇囁嚅了一下:“我有一個族弟,在朝中任高官,他告訴我,確實死了,被鬼室福信身邊的異人重創,后被斬首。”
蘇大為心中劇震。
身形一個趄趔。
“阿彌!”
蘇慶節喊了一聲。
蘇大為擺擺手,他感覺有些呼吸困難,有一種窒息感。
仿佛有無形的壓力,從四面八方壓上來,令他眼前一暗。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清醒一些,他再開口向常平確認:“你說的,是真的嗎?”
一開口,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聲音怎么變得如此沙啞。
但是,比起聲音,更讓他難受的是心。
那一絲念想,最后一絲僥幸的希望,正在斷裂,向無邊的黑暗沉淪下去。
“是真的,我族弟不會騙我的,他是朝中高官,這些事,他都清楚。”
常平舉袖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淚水。
“我還從他嘴里打聽了地方,后來還偷偷去看過,在那里撿到李郎君半幅殘袖,我給他在后院立了衣冠冢。”
常平所說的每一個字,聽在蘇大為的耳中,都如同驚雷一般。
一下又一下刺痛他的心臟。
他呆立在那里,良久:“帶我去看看。”
“請隨我來。”
常平喉頭蠕動了一下,低頭在前面領路。
蘇大為默默跟上。
屋頂的聶蘇跳下來,跟在蘇大為身邊,有些擔心的看向他。
見他緊抿著唇,臉色難看,也不敢多問。
她心里則是想:阿兄是個重情的人,他常說受李大勇之恩,恐怕,這事對他打擊極大。
蘇慶節看了一眼周良,見周良點點頭,知他會守住大門,這才放下心來,跟著蘇大為他們一起過去。
前面看著南九郎跑過來,張口想說什么,見蘇大為面色有異,張了張嘴,話沒說出來。
蘇慶節沖他看一眼,向蘇大為方向示意了一下。
南九郎不敢多問,背著弓跟在他后面。
幾人很快來到后院。
這里雜草叢生,看著很是荒涼,也不知多久沒人打理過了。
但是草叢間,隱隱能看出有一條路,是被人經常走給踩出來的小道。
從這里走向院角,一眼看到一株梅樹立在那里,樹下的土明顯是被人翻動過,微微隆起,上面寸草不生。
“就是這里……”
常平淚水再次涌出:“我膽小,不敢,不敢替李郎君立碑,只能偷偷將他的衣袖埋在這里,做個念想。”
蘇大為站在梅樹前,默然良久。
手撫梅樹,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這樹都枯朽了……”
蘇大為撫著梅枝,低聲道:“樹雖枯朽,但是明年冬天,它還會開花,可是大勇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說到這里,一時悲從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