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籠罩了熊津城。
做為百濟曾經的國都,熊津城的城墻高大厚重,城內的建筑也按各功能區分,頗有章法。
可惜自從遷都以后,各種占地建私宅的情況屢禁不止。
到如今,熊津城已經成為一個龍蛇混雜之地,老舊的古城與新建的豪宅、棚戶交織在一起。
夜色深沉,從巷旁的宅子里隱隱傳出頌經之聲。
也不知是哪家的信眾。
百濟人崇佛,認為佛能超脫心中苦難。
在達官貴人中,也頗有市場。
如妖僧道琛,在百濟高層中,也極受重用,代表上層對佛門的接受程度。
前方燈火輝煌,一片通明。
那是屬于熊津城最富的富人區,隱隱有絲竹靡靡之音隨著夜風傳來。
再近一些,能聽到當地傳統的伽耶琴之聲。
“這琴彈得倒挺好聽。”
聶蘇動了動耳朵,輕聲道。
“這琴不算什么,回頭我弄把琵琶彈你聽。”蘇大為隨口道。
“胡琴?阿兄你還會這個?”
“略懂,略懂。”
蘇大為自然不會告訴他,上一世,見到一位國音大師,名方景龍者,一手琵琶彈得驚天地動鬼神。
從南至北,從東到西,什么印度音、韓音、波斯音,牛仔音,全都不在話下。
當時只會彈吉它的蘇大為一時手癢,為這個專門弄了把琵琶學了半年,倒是能模仿個六七分。
可惜這一世為大唐不良人,一直奔忙,倒是把這門手藝給扔下了。
不過,就算琵琶彈得再好,對他來說,也沒甚大用處。
遠不如他做不良帥查案,或者執掌都察寺掌握情報來得爽利。
“到了。”
安文生一直沉默不語,直到此刻才出聲提醒。
夫余臺,在百濟,是類似新羅花郎的組織。
不同的是,夫余臺里多多網羅異人,不僅限于貴族子弟。
應該這么說,夫余臺分幾層。
最下一層,是百濟高官貴族家的子弟,送入其中,充當衛士。
類似于大唐千牛衛。
再從中選拔一些表現出眾的,接受系統的培養,然后放到百濟各城出任地方官員。
若其中再有出色,就會選拔入朝,做為中央官員。
同時,在夫余臺上層,則是以鬼室福信和妖僧道琛為首。
他們倆一內一外,共掌夫余臺。
鬼室福信主要掌握的,是貴族子弟的選拔機制。
而道琛,則主要管理網羅來的異人。
道琛在百濟的地位,相當于加強版的太史局李淳風。
做為國家機構,夫余臺不需要藏著掖著,就是光明正大的做為百濟國權力架構的一部份。
如同大唐太史局又或者是新羅花郎。
在熊津城和百濟國都泗沘都有據點,而且都設在最繁華的宮城邊。
雖然潛入有些麻煩,但比起大唐長安的皇宮,無疑還是要簡單許多。
蘇大為和安文生、聶蘇都是異人,輕松翻過城頭,在屋檐上飛掠而過,沒有驚動任何巡邏的衛士。
很快,蘇大為做出手勢,示意身邊的安文生和聶蘇停下。
他有過目不忘之能,腦子里早就記清了地圖。
指了指下方,安文生略點了點頭。
理論上來說,蘇大為已經找到了夫余臺在熊津城的據點建筑。
但這片建筑這么大,究竟要找的正主在哪里,一時還無法確定。
只能先小心窺探一下。
蘇大為和安文生手腳麻利,很快就將屋頂的琉璃瓦揭開一個洞口。
動作不能太大,免得灰塵落下去。
萬一下方有人,就前功盡棄了。
瓦下,首先是縱橫支持著屋頂的梁柱。
還好沒有遮擋視線。
蘇大為看了一眼,這個殿中燈火明亮,有一個穿著百濟長衫的中年人,正在伏案工作。
“要不要抓起來問一下?”
“不然這片建筑群房子那么多,怎么確定鬼室福信在哪?”
蘇大為與安文生低聲咬著耳朵,忽覺身邊微風拂過。
聶蘇居然不聲不響間,從屋頂揭開的洞口穿了過去。
這個洞長不過一尺,像蘇大為和安文生這樣高大的人,自然無法穿過。
就算是普通的女子,想要穿過也不太可能。
但是聶蘇身體像是柔弱無骨般,微微一縮,輕松落下,腳尖點在梁柱上,點塵不驚。
蘇大為張了張嘴,一個字也沒說。
聶蘇蹲伏在屋內大梁上,仰頭向蘇大為笑了笑。
接著低頭看了看,確定殿內沒其他人,這才落下。
正在伏案工作的中年,剛剛覺得不對,還沒得及驚呼,就被聶蘇用一把短刀抵在脖頸上。
冰涼的刀鋒擱在咽喉處,中年人只覺得汗毛倒豎,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聶蘇壓低聲線,用扶余語飛快的向那人問了幾句。
對方想要抗拒,被聶蘇直接一刀劃開脖頸皮膚,不及慘叫又被封住口,等他疼痛過了,聶蘇的刀又頂住他的咽喉。
這人并沒有堅持太久,終于還是說了。
趴在屋頂上的蘇大為張了張嘴,有些懵逼:“聶蘇,他什么時候會扶余話?”
“就是下午學的。”
安文生一臉古怪的表情:“下午你在看資料,她找了這邊人教他扶余話,我幫她找的人。”
那表情,分明在說:誰特么知道,聶蘇居然一下午就能說扶余話了,妖孽啊!
正常人學外語,就算像他安文生這樣天資聰穎,當年學突厥話,還用了數月時間。
這聶蘇還是人的腦子嗎?
語言奇才?
蘇大為與安文生正大眼瞪小眼,只聽輕微破風聲。
聶蘇早已從洞口穿了出來。
沒等蘇大為開口問,她先得意洋洋的邀功。
“阿兄,我問到了,這人是夫余臺里的書薄,相當于大唐的主薄,他告訴我鬼室福信今晚在南臺宴請客人,離這里不遠。”
說著,又指了一下下面:“人我打暈了,沒兩個時辰醒不過來。”
蘇大為向她豎起大拇指,忍不住問:“你的扶余語……”
“下午學的呀。”
“學這么快?怎么做到的?”
“沒什么啊,我就是讓人把扶余語常用的說一遍,再解釋給我聽,一遍就記住了。”
好吧,人比人氣死人。
這天生的,羨慕不來。
“阿兄,我來帶路,跟我來。”
“等等,要是那人醒了……”
“醒了也不要緊,泄露機密乃是重罪,諒他不敢聲張,而且我把你送我的短刀釘在桌上了,夠嚇唬他了。”
“什么短刀?”蘇大為一愣。
“就是上次你去萬年宮帶回的那把。”
聶蘇說起來,還有些依依不舍。
上次蘇大為陪駕萬年宮,后來萬年宮大水救出李治。
回來也沒別的,就是追可疑之人時,撿到過一把類似后似脅差的倭人短刀。
這刀他送給聶蘇了。
沒想到聶蘇居然……
不過稍一想,蘇大為立刻明白了聶蘇的用心。
若是方才那人真敢把泄密之事說出去,夫余臺的人順著這短刀,什么也查不出來,只會被引到錯誤方向。
至于說,當年積石蓄水,引發萬年宮洪水的那批人,會不會從這把留下的短刀查到什么。
不會吧不會吧。
那刀都多少年了,誰還記得此事。
何況萬年宮的洪水,最可疑的是西突厥至運,此人已死多年,自然不可能詐尸跑到百濟來認這刀了。
“你想的周到,走吧。”
得蘇大為一句夸獎,聶蘇臉上頓時露出喜悅之色。
她向著南面方向指了指。
帶著蘇大為與安文生沿著高低起伏的建筑繼續前進。
大約盞茶時間后,來到一處造型華美的大殿上。
“這里就是南臺。”
聶蘇低聲道。
蘇大為點點頭,與安文生對視一眼,兩人一齊動手。
慢著。
等想要揭人房頂的時候才愕然發現,這里的頂部,居然不是普通的琉璃瓦,而是大片燒制陶瓦,雕的紋飾甚為精美。
這種特制的瓦,不光大,而且咬合緊密,要想不發出一點動靜,將其揭開,幾乎是不可能辦到的。
“阿彌,這……”
蘇大為搖了搖頭,指了指屋檐方向。
身體悄無聲息的潛過去,用腳尖勾住屋檐突出的一角,將身體倒掛下去。
大唐的建筑四角會有飛檐,多雕刻龍子異獸。
百濟也有這樣的習俗。
角勾著突起的飛檐獸吞,蘇大為以倒掛金勾的姿勢,透過光亮的窗,向內看去。
窗半開,里面燈火極亮。
一眼看去,看到大殿寬闊,似乎正舉行一場宴會。
坐在殿中最上首主位的,乃是白天見過的百濟權臣,夫余臺南臺座首,鬼室福信。
他此時一身黑色衣衫,袖口滾以異獸金邊。
白天頭上的斗笠早已摘下,露出真容。
此人年近四旬,方面大耳,顴骨微隆,高聳的鼻上,是一對虎眸,凜凜生威。
頷下胡須茂密。
給人第一眼的感覺,此人坐在那里,恰似一頭坐虎。
從骨子里,就透著一種久居人上,手握重權的威勢。
雖然嘴帶微笑,看似神情慵懶。
但觀人觀神。
以蘇大為的眼光來看,此人猶如獨行山林的猛虎,看似人畜無害,實則最危險不過。
不愧是百濟的名臣。
蘇大為心中暗自琢磨。
按白天所查資料,對付李大勇的圈套,多半出自此人手筆。
等一切查清,先把百濟情報線中的叛徒除掉,最后再收拾鬼室福信。
凡是參與暗算李大勇之人,有一個算一個,一個都別想逃。
蘇大為正在心中思索,冷不防腳尖勾住的飛檐異獸松動,突兀一顫,發出“喀”的一聲輕響。
“什么人?!”
殿內鬼室福信耳廓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