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齒常之說到這里就住口了,至于別的,不用多說,相信鄭冬信跟自己這么久了,一定能懂。
事實也是如此。
許多未竟之意不用明說。
比如憑什么判斷能用這伙大唐的異人把新羅金庾信給引出來?
這不是明擺著嗎。
大唐結束了征西之戰,馬上就要向東戰略拓展。
這一點百濟、高句麗知道,新羅做為大唐更忠心的小弟,也一定知道。
你以為這些唐人怎么出現的?
總不會是憑空變出來的吧。
一定與新羅人有謀種秘密協定。
而做為大唐用兵之前的細作,如果新羅一方坐視不理的話,以后跟大唐皇帝也無法交代吧?
何況大唐這次幾個異人,實力非同小可,這樣的存在,在唐國也絕不會是無名之輩。
以他們的特殊身份,新羅不下死力氣去保才怪了。
確定了這一點,剩下的只是微操問題。
比如如何放出消息,讓新羅人知道這件事。
如何讓新羅人深信不疑,不會覺得是圈套,只會迫不及待揮兵救人。
再細一點,如何保證金庾信會親自帶兵出來。
這里面,就涉及到另一種情報暗戰了。
只是許多事都不會放到明面上,屬于桌子底下的盤外招。
黑齒常之沒細說,鄭冬信自然也不會多問。
他這時才明白達率的良苦用心,知道他此次是有備而來,志在必得。
既然黑齒常之如此布置,就是有充足的把握能把新羅兵從他們的防線里給引出來。
而百濟軍最后面帶的那一批黑布罩著的,神秘的物事,按鄭冬信猜想,應該就是黑齒常之為金庾信準備的“秘密武器”。
若是能在此戰,一舉擊殺新羅國仙……
想想多么讓激動!
這是可以改變整個半島局勢的國運之戰。
在黑齒常之說出真相之前,鄭冬信是怎么也不會想到。
自己居然有幸,能參與到這場改變百濟國和新羅國命運的戰爭里。
想到這里,不禁熱血沸騰。
當然,以他的層次,不會想到更多。
不會想到,黑齒常之這番舉動,有沒有受到義慈王授權。
還是他自己的主張?
又或是有誰在背后支持他這么做。
擅自發動一場足以改變國運的戰爭,并不是一個達率的身份,所能做的決定。
稍遠處,道慈雙目低垂,輕輕撥著手里的念珠。
他的眼眸開闔間,精芒流動,耳朵微微聳動一下。
嘴角隱隱挑起,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好了,到這個時候,可以說了。”
蘇大為看著十余里外,緩緩逼近的百濟官兵,向身邊的文生,還有聶蘇、南九郎道:“你們是不是奇怪,為什么我一定要先往新羅方向逃,而不去熊津江,不去泗沘接應蘇定方將軍?”
所有人此時都在注意著百濟官兵的動向,聽到蘇大為的話,大吃一驚,紛紛向蘇大為看過來。
“文生應該猜到了一些,我之前也隱晦提到過。”
蘇大為看了一眼看安文生,目光從安文生到聶蘇,到黑齒常平,一個個看過去。
“我們在這里,便是替唐軍分憂,接下來便是等待,很快就會有結果了。”
南九郎,還有一些親近的都察寺屬下,忍不住向蘇大為問道:“蘇帥,這……這是何意?”
“我們不用去新羅了嗎?”
“不用去了。”
蘇大為回頭看了一眼起伏的山巒,看到那支從山中走出的百濟軍,軍容鼎盛的樣子。
“百濟和新羅的戰爭,已經持續幾年了,現在在這里雙方陷入相持,而我們此次的任務,就是幫助新羅,擊破百濟。”
當蘇大為平靜的語氣說出這一切時,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哪怕是安文生隱隱有些猜測,到這時,也還是流露出一絲意外。
他看向蘇大為的臉。
這張年輕的臉龐上,滿是堅毅。
自從來到百濟,風吹日曬,他的膚色都黝黑了許多。
連日來食物不濟,蘇大為也和所有人一樣,面容清瘦。
可他依舊精神抖擻。
那雙黑亮的眼睛,睿智深沉,而又平靜如湖。
“文生,干嘛這么看著我?”
蘇大為沖他笑道:“你不是早猜到了我的打算,所以才放跑苩春彥的嗎?”
安文生嘿嘿一笑,摸了摸自己干癟的肚皮,笑容卻是變得苦澀:“太冒險了,如果百濟人先不顧一切擊殺我們……”
“不會的,新羅人沒到達戰場前,百濟不會發動最后一擊,黑齒常之不會這么沉不住氣。”
聶蘇、南九郎他們看著蘇大為,再看看安文生,感覺就跟聽天書一樣,聽得滿頭霧水。
“阿兄,你們到底在說什么?”
“別急,我們應該還有些時間,讓我把這事說清楚。”
蘇大為看了看兩邊的百濟軍,心里估算了一下時間,接著道:“從一開始,我的打算就是聯合新羅人,攻入百濟,將戰火引向百濟腹心,這樣等蘇定方將軍率領大唐水師登陸時,壓力會減輕許多。”
這么一說,大家都懂了,但還是有很多疑問:“可是,一直是百濟主攻,新羅是被動防守,如何能突破百濟的守軍?”
“這就是我的計劃了,從熊津城出來,我一直在想用什么方法可以調動百濟軍,給新羅人制造機會,直到上次河岸邊一戰,確定百濟追兵的主將是黑齒常之。”
蘇大為看了一眼黑齒常平,接著道:“黑齒家族世襲達率,但是在百濟邊境上,還有另一個家族也是達率,并且執掌邊軍,此人名階伯。”
階伯,百濟名將。
在歷史上,當唐軍從熊津江登陸,殺向百濟王都泗沘城時,階伯得到消息,立刻召集義軍,一時間募得五千人。
能一次募到五千人,可以想像階伯家族在當地的影響力。
但是階伯才率軍走了沒多久,就聽到晴天霹靂。
自己留在邊境的守軍,被新羅金庾信看破虛實,打破了關隘。
新羅軍長驅直入。
最終,在距離泗沘城百里外的黃山(后世忠清南道論山市),階伯停下來阻擊金庾信。
先勝了四場小規模的戰斗,但在最終決戰時,中了金庾信之計,全軍覆沒。
隨后金庾信繼續揮師西進,和唐軍前后夾擊泗沘城,終于使百濟滅國。
后世韓國還為此專門拍了部電影就叫階伯。
當然,這些是后話。
在這個時代里,因為有了蘇大為這個妖孽變數,一切都變得不同。
“黑齒常之與階伯關系不錯,我料他必定會請階伯配合,前后夾擊我們。”
黑齒常平一直沒說話,此時忍不住道:“但你怎么能肯定?”
“我能肯定。”
蘇大為自信的道:“因為我知道黑齒常之在想什么。”
這句話,直接把黑齒常平給震住了。
自己身為黑齒常之的族兄弟,都不敢說出這樣的話,蘇大為一個大唐來的人,才在百濟多久,見過常之幾次,就敢說知道他在想什么?
蘇大為耐心解釋道:“兵法謀略,是一個智者的游戲,我們首先要做到的就是知己知彼,要能鉆進對方的頭腦里,去推出對方在想什么。
以黑齒常之的用兵,他不會只看到第一層,應該會推到第二層。
也就是說,他會借我為餌,誘新羅人走出城防。”
蘇大為眸光一閃:“我們在算計百濟人時,他們也想借我們,算計新羅。”
“讓前鋒先動一下,給那些唐人施加一點壓力,能困住他們就行,待會弩陣上去,保證他們逃不出,剩下的可以交給國師。”
“是。”
鄭冬信領命,下去布置。
此時距離蘇大為一行,已經不足十里,這個距離騎兵呼吸可至。
但是步卒前鋒要過去,至少還得半個時辰。
時間倒是不急。
黑齒常之只要保證對方逃不掉就行,畢竟只是魚鉺。
他的目標,是摟草打兔子,將大唐細作,和新羅金庾信一算計了。
“達率。”
道慈不知何時騎馬來到他身邊,看了一眼遠處的蘇大為等人,向黑齒常之道:“達率好算計,就是不知新羅人會不會中計?”
問這話的意思,不是擔心新羅人會不會中計,而是另有深意。
黑齒常之黝黑的臉龐上,目光銳利的投向前方,一雙刀鋒似的濃眉微微揚起:“以那位唐人的智謀,以金庾信的老奸巨猾,不會完全猜不到我的意圖,但,就算猜到了,我料他們也必然會按計劃走下去,這是陽謀。
新羅和百濟都等不起了。”
我知道新羅金庾信在想什么。
金庾信也知道我在想什么。
那個唐將蘇大為,也分別知道我黑齒常之和金庾信在想什么。
這就是明牌。
牌已經擺在桌面上,接下來的計算能力,才是決定生死的關鍵啊。
誰算得更多一步,誰就有可能,掌握改寫歷史的機會。
“達率!”
突然,一個傳令兵從后方騎馬跑來,被親兵攔住后,一番盤問,才在近衛的領路下,來到中軍。
一見到黑齒常之,兵士翻身下馬,雙手取過一個泥封起來的木筒,雙手高舉過頭頂:“達率,末將奉命,有緊急軍情呈給達率。”
“哦?”
黑齒常之眉頭微微一挑:“哪里來的信?”
“熊津城。”
“熊津城?難道是南臺主有什么吩咐嗎?”
黑齒常之心里想著是不是倭人在鬼室福信面前說了什么。
伸手接過那傳令兵呈上來的信筒后,心頭突的一跳。
木筒由兩段木頭咬合而成,接口處有泥封和印信。
泥封完好代表沒打開過。
除此之外,印信的顏色形制,決定了緊急程度。
眼前這封信,正是最緊急的軍情。
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涌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