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知道太白山嗎?”
“什么太白……”
蘇大為略微一愣,隨即想到,在唐時,長白山被稱之為太白山。
他的視線,落到眼前的扶余王族身上。
這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身上穿著還是逃亡時府中下人的衣衫,粗布短衣,漿洗得發白。
但還算齊整,沒有什么補丁之類,可見在他府上做下人的,生活不算太差。
蘇大為的視線落在對方的手上。
手掌白皙,很干凈,沒有一絲粗糙或繭子,指甲修剪得很齊整,的確是大戶人家貴公子才有的樣子。
最后,目光才移到對方臉上。
臉色蒼白,眼神游移。
但這并不代表對方一定是說假話,相反,從一國王族,淪為階下囚,或許這才是正常的反應。
此前一直是周良和南九郎在審此人,蘇大為這還是第一次。
在簡單的打量過對方,形成第一眼的印象后,蘇大為開口了:“說說龍脈的事吧。”
沒有什么彎彎繞繞,單刀直入。
對這種性格懦弱,沒有堅強意志的貴公子,必須展現出足的強勢,強勢到令他生不出一絲狡猾與反抗的心,才能吐出真話。
隨著蘇大為的聲音,帳內的鯨油燈光芒急閃。
蘇大為投在帳上的陰影仿佛無限延長,直至將整個帳蓬包裹住。
這是一種“勢”。
果然,眼前的年輕人,臉色更白了。
白得不見一絲血色。
這其實是一種很奇怪的顏色。
因為在鯨油燈的光照下,正常人膚色總會有一些黃,橘黃。
但眼前的扶余慶,臉色是白,煞白,如同白紙。
咕嘟……
他瘦弱的脖頸,突出的喉結上下蠕動了一下。
然后,用略帶緊張的聲音道:“您知道太白山嗎?”
“什么太白……”
蘇大為微微一愣。
然后想起來,太白山就是后世的長白山。
長白山脈主峰位于后世吉林省東南部,是鴨綠江、松花江和圖們江的發源地。
也是后世滿族和朝鮮族的文化圣山。
其實長白山古已有記之,在《山海經》中,稱之為“不咸山”,曰:大荒之中有山,名不咸,在肅慎之國。
北魏稱之為“徒太山”。
唐稱為“太白山”。
“你的意思是,百濟龍脈在太白山?”蘇大為略一思索,開口接著問。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雙手按住桌面,身體略為前傾,雙眼盯著臉色煞白的扶余慶,眼神逐漸變得銳利。
“是……是的,據……據我所知,那里,是三韓之地,活水源頭,而且……而且……”
說到而且兩字,他的舌頭卻像是打結一樣,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而臉上的恐懼之色,越發濃重,好像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憶。
蘇大為身體略往后移一點,將對他的壓力減輕一點,沉吟著道:“不著急,你慢慢想,想清楚了再跟我說,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里則是在想:據古籍記載,不咸山意為神仙的山。
遼東各族,如肅慎、沃沮、穢貊、扶余、鮮卑、高句麗、蒙古、契丹等,都對此山有一種山神圖騰的景仰崇拜。
難道說,這山里還真有半島的龍脈?
若中原漢族的江山,是真龍。
那這半島算什么龍?
對了,中原的龍脈,是從青藏高原,從雪山延伸出來的。
大量冰雪融化,千萬條支流匯聚成四大圣河,又化為中原的母親河,黃河與長江。
發源自高源的昆侖山脈,無數層巖堆疊,山骨如巨龍脊背嶙峋,一直向東延伸,最終在關中地區,形成秦嶺山脈,將中原分割成南北。
中原的龍脈,便是黃河、長江,秦嶺、昆侖。
山為骨,河為血脈。
養育億萬子民。
若按此看,做為半島無數母親河源頭的長白山,說不定真有龍脈一類的靈氣存在。
“我說了,你能護我周全嗎?”
扶余慶想了許久,再次開口,口齒已經靈便了許多,不復先前的結巴。
似乎他心里已經想清楚了。
“什么?”
“我若說了,就是泄露了扶余王室最大的秘密,以后會被族人追殺,永無休止。”
蘇大為愣了一下:“扶余王室,都被押送去大唐了,哪還會有人知道你的事。”
“可是扶余豐還在,他,他一定會回來的。”
蘇大為一手按住桌面:“扶余豐回不回來還不一定,但你若是不跟我說清楚龍脈之事,恐怕你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我……”
扶余慶的身體一下子僵直,兩眼瞳孔微縮,臉色蒼白的對著蘇大為,又是愣了半天。
正當蘇大為有些不耐煩時,扶余慶終于屈服了。
他的腰身佝僂,雙手抱住頭,用一種顫抖的,恐懼的聲音說:“我說,我都告訴你,你一定要保護我的周全,不要……不要讓它們找到我!”
“他們是誰?”
“不,它們不是,不是人……”
“什么?”
蘇大為反復咀嚼著這句話的意思,一時不明所以。
“都尉!“
帳外有人輕呼。
蘇大為此次是單獨審訊扶余慶,帳內并無旁人,而且事前也吩咐了,若無要事,不要打擾。
“什么事?“
“都尉,有緊急軍情。“
蘇大為眉頭一皺,這個時候,有緊急軍情,并不是一個好兆頭。
他看了一眼,跪坐在對面,還在怔怔發呆的扶余慶。
不知為,忽然覺得這人有些古怪。
就像是走丟了魂魄一樣。
搖搖頭,他站起,走出帳外,見外面來的是南九郎。
“九郎,什么事?“
“蘇帥……“
南九郎左右看看,上前半步,以手遮擋,幾乎是貼著蘇大為的耳朵道:“一批糧草被劫了。“
“嗯?“
蘇大為眉心一跳,那種不安,不祥的感覺越發深重。
“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并不復雜,首要說到在百濟的這一萬唐軍,如今的糧草補給問題。
原本征百濟時,隨船是有運糧的,但那些糧草僅夠大軍兩月之用。
剩下的部份,需要就地籌集。
唐軍對外做戰,一向推行就食于敵,以減輕自身的后勤壓力。
此次對百濟用兵,十幾萬大軍人吃馬嚼,花費是驚人的。
還好蘇定方用兵神速,半個月就打下百濟。
又用了一個多月,略為安定地方,然后便帶著百濟的義慈王和百濟王族,世家大族家主,王公貴族,并一切重要人等,坐上大船回大唐向李治獻俘稱功去了。
人是走了,可糧草也吃得差不多了。
現在這一萬多大軍,每日所需,一半是自百濟各地籌集。
另一半,靠新羅人的運糧。
百濟各地的糧草,頗不穩定,有時會失期,有時甚至地方官員就直接說收不上來糧草,讓唐軍自己解決。
這種情況,氣得唐軍上下七竅生煙。
沒有糧食,軍中會出大亂。
這又逼得軍中派出搜糧隊,深入村落,四處掃蕩糧草,進一步加深了與百濟地方上的矛盾。
其實哪里是收不上糧食呢。
只不過是百濟那些官員,都是地方的世家宗族,故意市好百姓,不收田地糧租,把惡名這口黑鍋,讓唐軍背罷了。
在唐軍來以前,這些世家大族搜刮百姓,可沒見手軟過。
恨只恨唐軍人少,官員也不足,實在無力對百濟各州郡城鎮,實行有效治理。
名義上,百濟現在是被大唐占領了。
可實際上,除了泗沘附近一些地方,唐軍的控制權是在不斷收縮的。
暫時,也只能穩住局面,等朝廷的進一步旨意。
所以后勤方面,萬萬不能出狀況。
可越怕什么,越來什么。
這次出狀況的,就是新羅的送糧隊。
在前往泗沘的途中,被人在黃山劫了。
據說是百濟以前的將領,糾結了一幫人,占山為王。
也不知新羅人為何會如此大意。
糧草被劫,一時半會不會有新的糧食運進來。
泗沘城這一萬多唐軍,只能靠搜刮一點,自己再少吃一點,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但就算這樣,最多也只能支持月余。
如果新羅人的運糧隊,不能在一月內送新的糧草過來,唐軍中就會出現饑餓,甚至引發更大的動蕩。
“蘇帥,在想什么?“
南九郎把事情向蘇大為說完,見蘇大為沉默著一言不發,不由好奇的問。
蘇大為搖搖頭:“黃山這個地方,讓我想起一個人。“
“誰?“
“階伯。“
“呃,階伯不是在邊境那一戰死了嗎?“
“是啊,可有時候,死人沒準也會復活。“
蘇大為意味深長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