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充滿了劍拔弩張之氣。
城中的衛兵,看看黑齒常之,再看看沙吒相如的使者,突然反應過來,撤后幾步,警惕的看著這兩支人馬。
這兩邊,必有一真一假。
如果沙吒相如的使者說的是真的,那眼前的黑齒常之豈不是……
城衛有人吹響了銅哨。
陸續有城兵拿著武器從城下的城洞沖了出來,從城門到城杯,大概有一盞茶的時間。
更遠處,城中銅鑼敲響,有大批馬步兵從別的街道向城北趕來。
這些人是孫元謀手下精銳,只是距離更遠,會在城衛兵之后趕到。
場面一時僵在當場。
蘇大為目視黑齒常之。
任何一個微小的舉動,可能導致此次行動的失敗。
機會只有一次。
安文生的眉頭微動,轉臉看向蘇大為。
從他那張白凈的臉上,雙眼微瞇,細縫間,隱透冰冷殺意。
若是不可為,便要準備殺出城去。
蘇大為微微搖頭。
這次行動,是蘇大為自己做為熊津都督府代都督以來,第一次出擊。
若是在這里失敗,還如何鎮撫百濟,如何讓手下人心服?
為了心中的目標,蘇大為等得起,他也有足夠的耐心。
可以忍到最后一刻。
現在的問題是,黑齒常之打算如何應對?
進城的這一百五十名唐軍,能否和蘇大為一樣沉得住氣?
黑齒常之在馬上一揚手,馬鞭揮出,在空氣里發出清脆響聲。
這一鞭雖然抽在空氣里,但卻像抽在對方的臉上。
“便是沙吒相如在我面前,也要敬我三分,你算什么東西?”
那名叛軍使者的臉立刻漲成了豬肝色,厲聲喝道:“胡言亂語,我家將軍乃階伯副手,是萬軍中殺出來的,他的名諱,豈是你能隨便叫的!”
“七年前,沙咤相如為我副手。
四年前,沙吒相如在階伯手下,參與邊境對新羅的戰爭。
可知東線邊境與新羅最后那一戰,階伯身隕,當時沙咤相如和我都在戰場上。
他與我是過命的交情,你連這都不知道?
你究竟不是不是沙咤相如派來的?”
被黑齒常之氣勢洶洶的這么一喝,那隊叛軍一時有些慌亂。
黑齒常之眼角余光看了身側的蘇大為一眼。
只見他微不可見的做了個手掌下切的動作。
黑齒常之暗中把牙一咬。
猛一夾馬腹,戰馬沖出。
這一下變出突然,誰也沒料到會有這種意外發生。
二十步對戰馬來說,只是一下縱躍。
當先那名叛軍首領臉現驚恐,張嘴欲喊,卻見眼前白光一閃,一顆頭顱被黑齒常之揮刀斬下。
順手一抄,抓住發髻提在手里。
黑齒常之左手舉起叛將頭顱,右手握著滴血的彎刀,足踩馬蹬高高立起,。
中厲聲道:“此人來路不明,意圖挑釁我與沙吒相如的,必是唐軍細作!”
無頭的尸體頸血狂噴,澆了身后叛軍一身血漬淋漓。
尸體緩緩墜落馬下。
所有人都驚呆了。
就在這時,只聽唐軍中安文生高呼一聲:“這些人定是唐軍假扮的,殺!”
“殺!”
一百五十名唐軍如猛虎出閘,兇悍無比的撲向眼前的叛軍。
叛軍本來人數就略少于唐軍,又眼見主將被斬殺,膽氣已泄。
這一番斬殺,幾乎沒有任何懸念。
一百余叛軍,盡被斬殺當場。
空氣里,充滿著刺鼻的血腥氣鼻。
血染長街。
寂北城的城主孫元謀趕過來時,看到的就是這么一副慘烈的景像——
地面,橫七豎八的躺滿了尸體,還有無主的戰馬,唏咴悲嘶著四處亂跑,被那隊新來軍隊,收攏了大半。
孫元謀的目光從地上掃過,又掃過自己的城衛兵。
這些城衛平時看著還有些膽氣。
但此時,一個個都龜縮在道旁,不敢前進一步。
說實話,動手的這伙人,身上的殺氣太重了。
連孫元謀自己都忍不住皺了皺鼻子,似乎有些受不了那股粘稠腥臭的血腥味。
這伙新來的,看起來不是善茬,居然能不動聲色的干掉這么多人。
孫元謀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他從現場,看出幾件事。
首先,這伙人沒把自己放在眼里,居然在寂北城就動手。
其次,這些人必然是久經戰陣的軍中好手,說不準還真是扶余豐的人,普通義軍,絕對沒有這樣的殺氣。
最后,最讓孫元謀感到憤怒的是,自己平日里花了不少錢訓練出來的城衛兵,在這伙悍兵面前,一個個嚇得跟龜孫子似的,居然不敢向前。
孫元謀對一個從來沒見過面的扶余豐,并無太多敬畏之心。
只不過,他也知道,自己在百濟人中,并無聲望。
所以想做待代而沽。
無論是唐軍勝利,又或者是沙吒相如的義軍,還是扶余豐的復國軍,無論是誰都好。
來了他都好好招待,拍著胸脯表示忠心不二。
但心里,他自有主張。
百濟現在亂成這樣,誰知未來如何。
在亂世之中,還是保全自身為上。
他唯一要投靠的,只有贏家。
只要跟對了人,不但富貴能保全,說不定未來還能更進一步。
當然,這一切都是孫元謀內心的想法,不足為外人道也。
他本就是長袖善舞之人,卻偏偏要裝出一副義薄云天,對百濟忠心耿耿的模樣,也是很辛苦的。
如果是一個正常有血性的將軍,見到有人在自己的地盤如此撒野,必然會震怒,甚至做出強烈的報復。
但孫元謀心中雖怒,面子上卻仍擠出一絲笑容:“貴軍遠道而來,怎么一來就這么大的氣,沾得一手血,多不吉利。”
一邊說著,一邊向身邊的城衛皮笑肉不笑的道:“你們幾個,還不多謝人家不殺之恩?”
熟悉孫元謀性格的城衛守將,卟嗵一聲跪下,向孫元謀重重叩頭:“城主,屬下,屬下有罪。”
其余在場的城兵,也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孫元謀瞇起眼睛,臉上仍帶著笑容:“哦?你何罪之有?”
“屬下未能維持好兩家使者,以致沙吒相如的使者被豐王子使者斬殺殆盡,屬下有罪!”
城衛將領太了解孫元謀的性格了。
其人口蜜腹劍,堪比蝮蛇。
他現在笑容越燦爛,自己就越危險。
只求他看在自己認錯態度良好的份上,能網開一面。
“呵呵,你跟了我這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惱,如今雖然犯錯,但我仍念著你過去的好。”
孫元謀揮了揮手:“就賞他個全尸吧。”
早有城主府的禁衛上來,將城衛將領按住,在對方慘叫聲里,一刀裊首。
城衛禁軍涌出,將現場的數十名城衛兵,一一壓制跪下,排隊斬首。
現場,血腥氣味越發濃郁了。
孫元謀從袖里掏出絲帕,略有些嫌惡的在鼻尖下擦拭了一下。
絲帕是他昨夜新收入房的一個新羅少女送的。
上面的香味,令他心頭的惡感稍微沖淡一些。
做完這一切,孫元謀才不緊不慢的,在城主府禁軍的拱衛下,向著前方扶余豐的使者走近。
身為寄北城的城主,孫元謀騎的是一匹通體雪白的高頭大馬。
這馬,是高句麗人送的。
孫元謀愛其神駿,欣然笑納。
若是高句麗出的價碼高些,投靠高句麗,他也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不過,最近聽說扶余豐在道琛的幫臉下,已經在周留城站穩了腳跟。
開春以后,占據周留城的扶余豐與占住泗沘的唐軍必有一戰。
這一戰,大概能決定百濟的未來走向。
所以孫元謀現在不急著表態,對哪一方都不得罪。
他還想再看看。
聰明的政治家,絕不能讓人看透自己的底牌。
但若是被人騎到頭上也不發作,未免又嫌太軟弱可欺。
孫元謀極擅長政治層面的權謀。
剛才,他已經通過斬殺城衛兵,來展現自己的鐵血一面。
你看,我對自己人都這么狠,我可不是個善茬。
你們這些客軍,也要給我留點面子,否則逼急了我連自己人都殺的。
一直騎馬來到黑齒常之面前,孫元謀眼露驚異之色,在馬上向黑齒常之微微欠身行禮道:“聽到手下人的消息,我還以為是聽錯了,沒想到真的是達率。”
孫元謀曾與黑齒常之有過一面之緣。
聽說是黑齒常之,他才會親自走這一趟。
畢竟,百濟國體尚在時,黑齒常之就是朝中二品,不容小視。
如果未來百濟真的復國成功,黑齒常之在其中,也必然會有一席之地。
連當年跟過黑齒常之的沙吒相如,現在都混得風聲水起。
像黑齒常之這樣的百濟名將,若是不建一番功業,才是奇怪的事。
“孫城主一向安好。”
“達率,你這是……”
孫元謀向著四周一指:“是給我一個下馬威啊?”
說著,他大笑起來。
想把話題往輕松的方向去引。
但接下來的走向,則完全出乎孫元謀的意外。
自黑齒常之身后,騎馬出來一位又白又胖的大漢。
看著模樣倒是文質彬彬的,但一雙眼睛,盯在自己身上,卻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
就像是屠夫在屠場里選豬一般。
孫元謀對這種眼神極為敏感。
那便是,敵意。
眉頭一跳,他嘴里道:“這人是誰?達率,不是聽說你失陷于唐軍手里,你現在在這里,莫非……”
沒等他的話說完,騎馬立于黑齒常之身側的安文生猛地動了。
他的人從馬背上離鞍飛起,如一只大鳥,從空中撲向孫元謀。
孫元謀過去也曾是弓馬嫻熟。
但這次他剛把刀抽出半寸,便被一只溫柔胖大的手輕輕一推,還刀入鞘。
還沒來得及大喊,只覺得喉頭一緊。
那白胖子兩根手指已經搭在自己的喉嚨上,正笑瞇瞇的看著自己。
黑齒常之厲聲喝道:“奉扶余豐王之命,孫元謀私下勾結叛軍沙吒相如,不尊王命,有通敵賣國之嫌,即刻削去寂北城城主之職,押回周留城,等候豐王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