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泗沘是臨熊津江,距海不遠的大城。
那么周留城,就是完全海港城市。
背靠白江口,是扶余豐最大的底氣。
若能克大唐便罷,若是不能,也可以從海路逃回倭國。
他可不像中大兄那樣有信心,認為大唐不堪一擊。
之前的百濟扶余王族,可不就是被大唐一鍋端了嗎?
站在城頭,看著城內外簇擁著那么多饑民、難民,扶余豐此時多少有點后悔。
后悔當初自己那么不堅定,居然會被中大兄說動,同意回百濟復國。
這種事弄不好可是要掉腦袋的。
若還在倭國,至少一個富貴安樂公是有保證的,用不著像現在這樣擔驚受怕。
眼下,周留城這十多萬人,哪里是十萬兵,這完全是十萬張吃飯的嘴。
佛菩薩作證,要不是身后的道琛和鬼室福信盯著,扶余豐恨不得現在就逃走。
看著城下那一雙雙饑渴的眼睛,伸出來的大手。
扶余豐總覺得,他們像是餓狼一樣,眼里流露著貪婪,像是要把自己撕成碎片給吞了。
這種感覺很不好,讓他來周留城最初的幾天,一直噩夢。
“王上,您在想什么?”
一個低沉的聲音自身后傳來。
扶余豐身體一震,緩緩回頭。
不出所料,身后站著一個禿頭老僧。
是道琛。
這幾個月的辛勞,特別是前往高句麗親自說服大莫離支泉蓋蘇文,令道琛似乎又老了幾分。
為了復國,他似乎已經抽干了自己的精氣神。
整個腰都變得佝僂了起來。
臉上的皮膚聳拉著,五官都開始垮塌。
但他的眼睛,依然深沉有神。
在那兩粒黑色下,藏著一種隱晦的,扶余豐難以明白的東西。
這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情緒,他讀不出來。
只覺得這道琛和尚難以明狀,難以用詞語去形容。
說他忠心吧,他好像也沒顧忌自己的想法。
說他想做權臣吧,他又確實是一心在為百濟復國而奔走,而且對自己一直十分恭敬。
這種感覺很矛盾。
道琛像是沒看到扶余豐臉上的糾結與猜忌之色,只是平靜的雙掌合什道:“吾王,外面風大,不如去殿內稍息。”
“道琛,我心很亂,你看看這外面,這么多人,你聽聽他們的呼聲,他們在喊什么?”
道琛低眉垂首:“他們在喊王。”
“不。”
扶余豐有些氣急敗壞的一甩袖道:“我聽他們是喊餓,他們在要吃的,我……”
“王,慎言!”
道琛抬頭,額頭上的皺紋越發深刻。
“為了復國,眼前的些許困難是可以克服的,鬼室福信已經向倭國借糧了,等他們的運糧船到,一切便可解決了。”
“倭人,中大兄那邊也有許多麻煩事,再說倭國也不富裕,他們哪來的糧食可借!”
“若真借不到糧,那也只有一條路了。”
道琛慈眉善目的臉上,突然閃過一抹陰狠戾氣:“那便打破泗沘城,去向唐軍要糧。”
“瘋了!”
扶余豐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我,我們……怎么可能打得破泗沘。”
“王,你別忘了,我們是來復國的,若泗沘唐軍不滅,談何復國?”
道琛上前一步,挺起胸膛。
倏忽間,他身上那種卑微的,恭謹的模樣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戾氣,是自負,是刺痛人眼的鋒芒。
“王,你以為我之前去高句麗見泉蓋蘇文為的是什么?為的就是與高句麗聯手,坑殺唐軍。”
“如……如何坑?”
扶余豐被道琛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勢給嚇到了,舌頭不由打結,渾身血液像是要凝固了。
“高句麗有意向百濟拓展,故意暴露在買召忽集結糧草和軍械的消息。
唐軍只要知道,必然受不了這個誘餌,會派兵出去。
到那時,將由我們與高句麗聯手,斷其歸路,將唐軍一部吃掉。”
“會,會有這么簡單嗎?”
“會。”
道琛自負的揚了扭眉梢,冷笑道:“糧食,唐軍也缺糧,為了糧草,為了阻止高句麗人入百濟,他們一定會派兵,而且我剛收到消息,他們已經派出了一支人馬。”
“那我們現在該做些什么?”
扶余豐只覺得腦子有些暈,跟被人倒入一團漿糊一樣。
“我們?”
道琛黑沉的眼眶里,隱隱見到厲芒一閃。
“可以做得事有很多……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來消化泗沘城。”
“道琛,我不明白。”
“聽不明白不要緊,你只要好好坐在王的位置上,便能坐享復國后的百濟江山。”
道琛收起身上的殺意,沖扶余豐和顏悅色道。
“買召忽是誘餌。”
夜幕籠罩,蘇大為坐在船艙里,向坐在面前臉色有些發白的王孝杰道。
說來好笑,王孝杰也算是大唐騎兵里的宿將,是從行伍之間,憑軍功一點一點殺出來的,勇猛自不必說。
他在馬戰上,膽色過人,但在登船以后,卻明顯承現“旱鴨子”的特點。
有些暈船。
這一整天,他都縮在船艙里,吐得昏天黑地。
直到入夜,海船停舶,他才能走出來稍稍透透氣。
但平時那張泛黃的臉龐,卻變得比紙還白幾分。
反倒是一起的婁師德完全適應。
婁師德來自荊揚,南人擅舟,大概是天生親水,雖然第一次坐海船,卻適應得很好。
此外安文生、黑齒常之也還行。
南九郎稍微有些不適應,但沒王孝杰反應這么厲害。
內河的風浪,始終無法和大海相比。
王孝杰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向蘇大為一邊喘著氣,一邊吃力的拱手道:“都督,此話……怎,怎講?”
“買召忽距離高句麗三京之一的漢城極近,只有四十余里,騎兵在一個時辰內就可以趕到,這是個誘餌。”
“可我們很順利,并沒有遇到敵人的援軍。”婁師德在一旁道。
“真的順利嗎?再仔細想想。”
被蘇大為一提醒,婁師德猛地反應過來,似乎,唐軍剛撤出城,高句麗的騎兵部落就到了。
若是晚上一時兩刻,只怕就會是另外一個結局。
想到這里,婁師德一個激靈:“都督,你是怎么做到的?”
“情報。”
蘇大為微微一笑。
這時,聽到有人在外面輕拍艙門。
蘇大為側耳聽了幾聲,喝了聲進來。
外面的人這才推開門。
一個風塵仆仆,面有風霜之色,身著突厥人衣衫的中年漢子走了進來。
他長著方面,濃眉,頷下有著依須的胡渣。
頭發在頭頂上簡單的束起,身上背著弓和箭壺。
若換一個地方,一定會被人認為是本地獵人。
可現在,是在唐軍的海船上,這個獵人裝扮的人出現,反倒顯得十分詭異。
黑齒常之忍不住問:“這位是?”
“趙胡兒,見過都督及幾位將軍。”
趙胡兒叉手道。
蘇大為在一旁介紹:“他叫趙胡兒,是跟著阿史那道真的,永徽五年征西突厥時,他也在,我曾和他還有阿史那道真,一起對付突厥人。”
說著,又指了指趙胡兒:“趙胡兒箭術了得,最擅長捕獵。”
被蘇大為一夸,趙胡兒忙低頭道:“不敢當,都督言重了。”
黑齒常之對趙胡兒不熟悉,一時還沒想到許多。
而婁師德和王孝杰,都深知趙胡兒之能。
可趙胡兒不是跟著阿史那道真的嗎?
這樣一個出色的突厥騎將,突然棄馬上船,出現在海船上,怎么看,都覺得古怪。
安文生在一旁嘿嘿一笑:“阿彌,你這一手越玩越漂亮了。”
婁師德與黑齒常之幾乎同時醒悟過來。
想到一個問題。
蘇大為從決定出兵數百里,攻掠高句麗的買召忽時起,身邊眾將沒有任何人看到蘇大為調用資料,或者派出斥候。
那么蘇大為是如何知道買召忽的情況?
他是怎么確定買召忽有大量糧草。
又是靠什么說服了劉仁愿以及劉柏英同意了他的冒險計劃。
又是怎么能恰到好處的踩對節奏,洗劫了買召忽,在高句麗援兵趕到前,從容撤離。
這一切,若有一個環節出錯,這支突擊的唐軍,便會遭受滅頂之災。
說起來,兩千四百余唐軍在蘇大為的帶領下,從泗沘城出發,玩了一次漂亮的閃擊戰,搶了一大堆糧草。
整個過程好像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了。
可問題真的是這樣嗎?
不,在蘇大為背后,一定有一個極其龐大和嚴密的情報網,才能支持他做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