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高空向下俯瞰,整個泗沘城的正面,被多達七萬余叛軍包圍著。
叛軍看起來雜亂,但若仔細分辨,可以在散亂中,隱隱看到一絲脈絡。
以沙吒相如為中心,真正的叛軍精銳結構嚴謹,組織層級嚴密。
在無序的饑民包圍下,人數達到兩萬余的叛軍,正在發揮著定海神針的作用。
而在泗沘城的北面。
屬于高句麗人的弩機部,人數大約三千上下,以車弩為陣,在泗沘城外三箭之地,布下陣勢,排列數行的弩機,有條不紊的向泗沘城著發射著弩箭,對唐軍進行壓制。
在泗沘城正面城墻,數萬饑民和叛軍中的“炮灰部”,被饑餓和屠刀驅趕著,對城墻蟻附而上。
每分每秒,這些人都有死亡。
然而饑餓到極點,人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化為行尸走肉,只是憑著本能不斷向前。
踏過墻塞住護城河的尸道,跨過數十米的距離,沿著泗沘城墻下高高壘起的尸堆,以及釘滿墻面的弩箭,攀附而上。
根本沒人去想別的。
也不去想,自己會不會被后方射來的弩箭釘在墻上,成為這墻上的懸尸之一。
泗沘城,在短短一日夜里,已經化作巨大的人肉磨盤。
無數生命在其中被絞碎,甚至連聲音都來不及發出。
蘇慶節,就在這個時候,率著屬下八百唐騎,出城突擊。
甚至沒有知會一聲城頭上的劉仁愿。
這是簪越,這是越權!
然而現在說什么都已遲了,就算要追究罪責,也要等到此戰結束。
甚至,劉仁愿懷疑還有沒有此戰結束……
八百折沖府唐騎沖向敵陣。
而他們的敵人,是七萬余百濟叛軍。
其中精銳敵軍數萬。
還有數千使用車弩的敵人。
唐軍,只有八百人。
雙方的實力,有著巨大的鴻溝。
若此次領兵的是蘇定方。
劉仁愿自然不會擔心。
若此次率軍出擊的是蘇大為。
劉仁愿也不會擔心。
這兩者,一個逢戰必勝。
一個先為不可敗,而后求勝。
但是蘇慶節。
此前從未聽說他有何出彩的戰績。
他最大的榮光,始終是沐浴在大唐名將蘇定方的羽翼之下。
因為他是蘇定方的兒子。
他此前最大的戰績,便是在征西突厥的路上,擔任斥候營副營正。
如今獨領一折沖府,八百唐騎,沖擊數萬敵軍。
這種決死沖鋒,他行嗎?
他能活著把這八百人帶回來嗎?
他能活下來嗎?
劉仁愿感覺自己的心已經懸在了嗓子眼里。
他是一個多謀而少斷的人。
他清楚自己的缺點。
他明白,少做,至少不會輸。
多做,意味著更大犯錯的可能。
他已經老了,守著這泗沘城,最大的作用是穩住局面,而不是冒進。
為了完成這一任務,他能忍受一切,他能忍受常人不可想像的磨難。
但他不想做沒把握的事。
蘇慶節眼前的決死前鋒,在他看來,就是冒進。
“如果你死了,本將要如何……要如何向蘇總管交代?”
蘇定方對劉仁愿有提攜之恩。
若非征西突厥路上,劉仁愿入了蘇定方的法眼。
此次征百濟,蘇定方親自點了劉仁愿的將。
他劉仁愿將注定沉寂下去,直到病死。
這是武將最大的悲哀。
大丈夫馬革裹尸。
要死,也愿死在軍中。
眼下,眼睜睜看著恩人之子,貪功冒進,率八百沖七萬敵軍。
劉仁愿,感覺自己呼吸頓止,頭腦一片空白。
這世上蘇定方只有一個。
轟轟轟
巨大的聲浪,沖天而起,令劉仁愿終于恢復一絲清明。
他聽到,從身邊,唐軍一個個開始歡呼,開始吶喊:“蘇將軍來了!蘇將軍出戰了!!”
“大唐必勝!”
“大唐萬勝”
蘇將軍?
仿佛這個名字帶有魔力。
鏖戰一夜的唐軍士卒一下子振奮起來,發出的巨大聲浪,一瞬間居然將城外數萬叛軍的聲音壓下去。
倏忽間,天地失色。
只有“蘇將軍”三字,在天地響徹。
蘇將軍,戰神,大唐戰神來了!
人的心有不可思議的魔力。
仿佛只要聽到這個名字,便能憑空生出無窮的勇氣。
這個時候,已經沒人去仔細思考,這蘇將軍,究竟是蘇定方,還是蘇大為,抑或是蘇慶節?
八百唐騎聽到呼喊,熱血沸騰,怒吼聲里,加快馬速,一往無前,狠狠撞向叛軍。
如波分浪裂。
如熱刀切入牛油。
數萬叛軍一下子被八百唐騎鑿穿。
佇立在城頭的劉仁愿雙拳一下子握緊,他瞪大圓眼,幾乎忘記了呼吸。
唐軍,必勝!
大唐鐵騎,萬勝!
就算面對數萬叛軍,蘇慶節乃至身后八百鐵騎,無一俱色。
這是自太宗時期傳承下來的武勇。
以數百破萬,對太宗時武德巔峰的大唐鐵騎來說,并非是神話。
而是一次一次,可以復制的不敗之名。
數千大唐鐵騎,足以碾碎數萬敵人。
王世充、竇建德、劉黑闥、薛舉、突厥、高句麗、吐蕃、西域諸國,在大唐鐵騎的功勞薄上,躺著一長串的名字。
如今,繼承父輩勇烈的蘇慶節相信。
自己能再次延續父輩的榮光,展開自己的羽翼,再造一場唐軍大勝。
“殺!”
橫刀指處,雷霆電閃。
奔騰怒吼的電光,隨著蘇慶節的橫刀鞭韃四方。
將前方一切敵人擊碎。
唐軍鐵騎滾滾向前,硬生生在綿延十余里的敵軍中,鑿穿一條血肉通道。
此情此景,整個泗沘城上的唐軍,早已陷入巨大的狂熱,戰意無限拔高。
受到蘇慶節此支唐騎的鼓舞,泗沘城頭唐軍聲勢大盛。
所有涌上城頭的百濟叛軍精銳,被逐一拔除,斬殺,拋尸下城。
唐軍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
而蘇慶節的鐵騎在數萬叛軍中,橫沖直撞,如入無人之境。
城下的叛軍,原本就亂哄哄的一堆。
被蘇慶節的騎兵沖鋒一攪,越發混亂。
就算是麻木的炮灰饑民,眼睜睜看著隆隆的戰馬沖過來,也本能的知道躲閃。
那些麻木的,反應慢的饑民,只用一個瞬間,就被數百戰馬踐踏成肉泥。
整個泗沘城的正面戰場,數萬叛軍,猶如一鍋水,被蘇慶節攪得沸騰起來。
泗沘城頭,劉仁愿的目光俯瞰全場。
突然間,這位大唐的老將,額頭滾落涔涔汗水。
他回頭想要喊人,卻發現站在身側的阿史那道真,不知地悄然離開。
“混帳!”
劉仁愿破口大罵,后腰的劇痛令他臉上的五官揪成一團。
他一手扶著后腰,一手以橫刀拄地,向身邊發狂呼喊的唐兵士卒喝罵道:“去給我找薛紹義,問他死了沒有?
沒死就給我上來,還有徐世杰、衛滿夫、牛火旺,王世詮,讓他們各帶三百人過來。”
徐世杰等人,皆為劉仁愿手下折沖府都尉,各掌一千府兵。
按計劃,分別守衛泗沘城其余方面的城墻。
劉仁愿手下還有三千余人,做為總預備隊。
但昨晚至現在的鏖戰,這三千人已經傷亡過半,如今只能守住城頭,無力對外用兵。
兵卒愣了一下,憑借對戰事的敏感,他心里立刻察覺到,劉仁愿對眼前唐軍的局面并不放心,甚至認為有極大的危險。
可下面的敵人被八百唐騎追砍,如砍瓜切菜一般。
數萬叛軍都沒人能擋住唐軍的鐵騎,還有什么可怕的?
兵卒不懂這些,只是納悶的下城去傳令。
而城頭上的劉仁愿,額頭上的冷汗越來越多,雙眼緊張的盯著城下。
百濟叛軍中,有高人啊。
看上去,八百唐騎不斷的攻略,不斷的進取,但砍殺的都是那些饑民。
真正的叛軍精銳并沒有太多損失。
身在數萬亂軍中的蘇慶節根本看不清局勢。
在稍遠的地方,有近萬叛軍精銳已經集結起來,正悄然繞到蘇慶節身后布防,想要截斷唐騎的歸路。
一但這個封堵完成,這八百騎兵,只怕一個都活不下來。
會陷入數萬敵軍中,一點一點的被消磨殆盡。
騎兵的威力在于機動,在于超高的速度和沖擊力。
一但被叛軍封堵在狹小的空間里,會陷入絕境。
這世上,本就沒有絕對的強與弱。
而在于高明將領的運籌幃幄。
“獅子,快點回來!”
劉仁愿嘶啞的吼道。
可惜,身在敵陣中的蘇慶節根本聽不見。
就算聽見了,已經殺紅了眼的唐騎也根本停不下來。
沖擊,不斷沖擊!
一個個敵人倒在馬前。
被撞飛。
被橫刀劈開。
血肉橫飛。
腎上腺素瘋狂分泌。
這八百人都殺瘋了,都紅眼了。
沖沖沖!
突然——
蘇慶節只覺手中劇震,手中橫刀差點握持不住。
心中一震,他抬眼向前方看去。
打橫里,一支烏黑的鐵槍刺在自己的橫刀上,槍上的大力,將橫刀的刀刃都擊打得彎曲。
“死!”
蘇慶節大怒,橫刀上撩,電光一閃。
雪白的雷霆將對方掃下馬。
同一時間,手中橫刀發出“喀裂”一聲響。
手頭一輕。
橫刀斷為兩截。
這個突然的意外,令蘇慶節熱血上頭的大腦,稍稍冷靜下來。
他環目四周,不由倒吸一口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