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火焰照亮了夜空,無數人的呼喊,混雜在一起。
因為距離太遠,聽不清在喊些什么。
城外樹叢中,潛伏著的新羅兵馬。
順著長長的隊伍,來到隊伍最前列。
橘紅色的火光,照亮了金庾信的臉龐。
雪白的胡須隨著夜風在輕輕拂動。
他的雙眼深邃,如兩個黑洞般,死死的盯著周留城的城頭。
誰也不知道,這位國仙,心中在想些什么。
“國仙,是否動手?”
“再等等。”
金庾信聲音低沉道:“沒想到唐軍的反應如此迅速,如果此時動手,太過明顯,先觀望。”
“是。”
身邊的副將抱拳領命。
整個冬天,新羅人的兵馬都像是蟄伏下來了,消聲匿跡。
但暗地里的活動并沒有絲毫減少,相反,變得比交戰時更加活躍。
金庾信秘信給新羅王金春秋,言及:大唐欲令新羅和百濟為唐的守戶之犬。
如今狡兔將死,走狗待烹,不可不防。
狗主兇惡,做為獵犬,要提前謀劃,考慮自己的利益。
這一切,都說中了金春秋心中的癢處。
于是暗中授意金庾信“自決之”。
也就是令其放手施為。
于是才有之后的新羅運糧隊被劫,糧道斷絕,與唐軍失去聯絡。
這一切,都是貫徹金庾信的戰略。
以后勤拖住唐軍的步伐,令唐軍疲弊,短時間內無力擴大戰果。
后來的走向,也正如金庾信計劃的那樣。
唐軍不得不困守泗沘城。
在轟轟烈烈的百濟復國叛軍的包圍下,陷入孤軍困守的局面。
而趁著叛軍與唐軍彼此對峙的機會,新羅人趁機在后方大肆吞并百濟的城鎮。
或收買,或威逼,或招撫,或刺殺。
無所不用其極。
除了戰爭,其余一切謀略手段,攻心計謀,新羅都玩得出神入化。
這一切,離不開金庾信這位新羅國仙的操盤。
在半年不到的時間里,新羅的勢力已經從百濟邊境,擴地數百里,得大小城鎮七十余座。
戰果累累。
但是最近,計劃出現了一些變化。
隨著開春后,大唐的總管劉伯英帶了水師一萬人登臨熊津江。
金庾信敏感的察覺到,屬于新羅人的時間不多了。
大唐那位天子,已經迫不及待的要發動對半島新一輪攻勢了。
新羅若想保住自己的勝利果實,還得做一件事。
那就是趁著大唐與百濟復國軍的戰爭,攻下周留城。
此舉對新羅有三個好處。
第一,金春秋被李治封為嵎山道大總管,若是被唐廷知道新羅背后的動作,難免會引發一系列的政治危機。
攻下周留城,可以向大唐做出“忠心”姿態,令大唐放松警惕。
第二,周留城若滅,扶余豐這支百濟最后的復國力量將終結。做為勝利者的新羅,可以提前布局,實際占有百濟周留附近的海港,將勢力延伸過來。
同時還能獲得百濟的政治遺產。
金庾信連宣傳口號都想好了:新羅和百濟都是三韓后裔,兼并百濟,恢復馬韓時期的三韓故土,是大義,功在千秋。
第三點,則是因為扶余豐的人馬,開春后與泗沘城的唐軍必有一戰,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這種撿便宜的事,新羅人自然不會拒絕。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道理,金庾信還是很懂的。
可是……
等金庾信悄然將兵馬運到周留城下,赫然發現,周留城中已經傳來廝殺聲。
待派出斥侯察看過后,發現周留城中出現了唐軍的旗幟。
金庾信當場有點懵。
不是說周留城的主力在攻打泗沘城嗎?
算算時間才過去一兩日,唐軍怎么會出現在周留城?
難不成唐軍也剛好派兵馬偷襲周留城的扶余豐?
雙方在玩互砍?
搞不清楚狀況,先觀望再說。
對于周留城的城防,金庾信還是很有信心的。
城高墻厚,扶余豐入駐后,又在道琛的主持下,加固了城防。
唐軍不可能攻得下。
怎么算,周留城內至少還有數萬人吧。
哪怕把泗沘城的唐軍綁一塊,都不可能攻下。
想到這里,金庾信的信心篤定起來。
“繼續等,等唐軍攻勢受挫,我們再上,這樣我們仍能掌握大局。”
新羅國仙的聲音,在黎明前夜下,幽幽的道。
周留城中,扶余豐坐在王座前,身體抖動得好像篩糠。波波
道琛站在他身側,手持牙板,雙手藏于袖中。
他的神形仿佛古松,予人一種異常穩定虬勁之感。
但他的眼中光芒閃動,顯示內心極不平靜。
“王,鎮定,周留城的防務是臣親手布置的,絕不可能有失。”
“絕不可能?”
扶余豐耳朵動了動,聽到從外面傳來的喊殺聲,用一種近乎要哭出來的聲音道:“道琛,你之前不是這么說的,你說你的計劃萬無一失,一定能攻下泗沘城。
可是現在呢?唐軍已經出現在周留城里了?
他們難不成都是插上翅膀飛進來的嗎?
你還想騙我到什么時候?
是不是想用我的頭顱去向大唐領賞!”
“王上!”
道琛提高了音量,厲聲道:“慎言。”
扶余豐像是被戳破泄氣的皮球,癱坐在王椅上。
全身好似沒有骨頭。
“是,是我失言了,可眼下的局面怎么辦?唐軍是怎么過來的?不是說他們都在泗沘城嗎?”
“唐軍怎么過來的,不重要。”
道琛強自鎮定道:“他們人手本就不多,現在分兵,泗沘城的防守只會更空虛。
至于眼下,請相信周留城的城防,還有少須佐,他是倭國異人,對鬼室福信素來敬重。
外城由他守著,內城又有我們自己人,可謂萬無一失。
再說,鬼室福信已經出海去找倭王了。
原本約定的時間就在這幾日,料想倭人的水師很快就會抵達周留城。
諒區區萬人的唐兵,難擋百濟與倭國合兵之威。
何況……”
道琛猶豫了一下:“新羅那邊,對唐人也多有忌憚,夫余臺的秘報,金庾信與唐人蘇大為,有嚴重的心結,他們兩家暗中各有心思。
現在最不想唐軍攻下百濟的,反而是新羅人。”
“這是何故?”扶余豐一愣,不過他也是聰明人,很快就明白過來,微微點頭。
“兔死狗烹,若半島沒有一個敵人,那新羅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正是如此,所以……”
道琛話音未落,突然聽到外面傳來一聲巨響。
好似一記驚雷。
轟隆!
唐軍水師船隊。
樓船七艘。
每艘可裝兵卒七八百人。
船上舺板可供戰馬奔跑,是此時少有的大船巨艦。
數艘大船人員加起來,共計有五千余人。
此外,各種大小船只一百七十余艘。
就如后世的水戰一樣,水師的巨艦是最強的威懾,但每戰,必然還配備有各種不同功能的大小船只。
海戰,是一整套戰術,而不僅僅是單獨船大船多就可以。
配置要合理,要善于利用風勢和洋流,熟悉水紋天象。
同時又頭腦靈活,擅于抓住戰機。
而唐軍此時,不光陸面騎兵天下無敵,在整個東亞,甚至世界,水師都是最強。
唐軍主艦中,一名水師斥候匆匆進入臨時的作戰指揮室,向著蘇大為及左右各級將領抱拳道:“都督,周留城外城已破。”
雖然早就知道唐軍能獲得優勢。
可聽到這個消息,還是令在場大部份人吃了一驚。
劉仁軌摸著胡須道:“這……蘇都督,難不成黑齒常之他們已經騙開了周留城門?
他們就算騎馬,趕夜路也不可能比咱們的海船更快吧?”
“馬肯定是跑不過海船,除非他們能飛。”
“那這周留城……”
蘇大為擺了擺手,向斥候問:“扶余豐他們還在內城嗎?”
“在,不過內城的動靜不小,我們估計他們也亂了,可能想跑。”
“黑齒常之他們人到了哪里?”
“距離周留城還有半個時辰的路程。”
“半個時辰才能投入作戰。”蘇大為在心中思索著,目光投到眼前的桌面上。
那里擺放著一張周留城為中心的行軍地圖。
附近的海洋,陸面情況,以及倭國對馬島,在圖上都有顯示。
“倭人的船隊在哪?”
“剛出對馬島,他們要先到釜山近海,沿海岸溯流而來,預計得天亮后,才會出現。”
“甚好。”
蘇大為看了一眼劉仁軌,接著道:“傳令,讓金仁泰王子的新羅兵先登岸,封住周留城的路口,不要走了扶余豐和道琛。”
“諾。”
看著斥候下去,蘇大為又招手喊來南九郎。
附在他耳邊小聲道:“讓趙胡兒他們先別急著摧破內城,盡量拖住扶余豐。”
“是。”
南九郎匆匆下去傳令。
蘇大為環視左右,目光最后落到劉仁軌身上:“劉將軍,現在令船隊駛入白江海港,堵住周留城的海路,務必要給我截住道琛和扶余豐,此乃大功一件。”
“在下領命!”
劉仁軌心中一凜,起身抱拳大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