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大為身后不遠,王孝杰眼神銳利,一眼看到那個迅速擴大的黑點,乃是一只斂翅急墜下來的鷹。
“好畜牲!”
王孝杰手臂一揮,肩膀上的弓早已落入手中。
張弓搭箭一氣呵成。
剛要射出,卻被一旁的婁師德喝止:“住手,這是都督的鷹。”
都督的鷹?
王孝杰心里一突,差點失手把箭射出去。
還好他反應快,及時松弦。
他的心思不如婁師德細膩,卻不知蘇大為什么時候馴了只鷹。
正在迷糊間,只見蘇大為抬起手臂。
他身上穿戴全套甲胄,手臂上還套以皮護手,不懼神鷹利爪。
胳膊剛抬起來,附近眾人只覺得頭上一股惡風。
挾雜著鷹鳴一聲,那只鷹雙翅一張,已經靈巧的變向,雙爪穩穩抓住蘇大為的護臂。
落穩以后,鷹首左右搖擺,以鷹瞳觀察著四周的人。
安文生面上閃過一抹訝色:“阿彌,這是你……你馴的鷹?”
其實上次在白江口時,安文生就懷疑,在倭船上方不停盤旋的鷹不像是野生的,倒像是有人馴出來的。
可惜事后完全沒看到蘇大為身邊出現有鷹,所以把這個念頭打消。
可是此時再見到鷹,那個想法,再次跳出來。
只是有些奇怪。
上次見到的鷹,雖然飛得甚高,但明顯體型雄壯,羽毛茂盛,乃是一只成年鷹。
蘇大為手里這只,則體型要小上一圈,羽毛和神態也顯得有些稚嫩。
和上次白江口戰倭船時,明顯不是同一只。
蘇大為伸手撫摸了一下鷹首,見鷹兒馴服,心里甚是歡喜。
伸手從腰上布袋里,取出一塊肉條,拋給手上的鷹。
那鷹脖頸一伸一縮,一口叼住,狼吞虎咽的幾口下肚。
蘇大為再次取肉條拋給它。
這肉是早上新鮮準備的,乃是手中鷹兒的美食。
一邊給鷹投食,一邊不緊不慢的道:“上次的鷹是趙胡兒的,這次這鷹,是我讓薛仁貴幫我弄到的雛鷹,一路被馴鷹人精心伺弄,養了快半年,才到我手上。”
“呃,你弄這鷹做什么?難不成為了打獵?”
安文生一問出來,就在心里暗罵一聲自己蠢了。
這鷹馴出來,用途極多,除了打獵,還可傳遞消息。
甚至馴好的鷹,還可以飛在獵物上方,用以偵察。
不同的飛行姿態,代表不同的鷹語。
上次那只鷹在倭船上方不停的盤旋,想必也是給蘇大為傳遞敵情。
蘇大為手里有這樣的“空中偵察”,難怪能對倭人的動向如掌上觀紋,并且對殲滅倭船,信心十足。
蘇大為依舊是不緊不慢的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有了它,我比別人就多了雙眼睛,何樂而不為。
不過還是有點可惜……”
“可惜什么?”
“我最想馴的鷹,卻是遼東的海東青,可惜到現在也沒有抓到海東青的雛鳥。”
“海東青?”
安文生有些納悶。
他雖然見多識廣,但對于遼東的海東青,卻沒怎么聽過。
“只有長年在遼東的獵人才知道這種神鳥,將來如果有機會,你會親眼看到。”
蘇大為說著,輕輕點了點手中鷹兒的腦袋。
看得它點了點頭,右臂一振,那鷹立刻撲扇著翅膀,箭一般射向天空。
蘇大為的手里,多了一張細小的紙卷。
乃是方才喂鷹時,順勢從它腳環上取下的。
“這上面……”安文生只說了三個字,便知趣的閉上嘴了。
這定然是傳遞的某種消息。
至于是誰傳遞的消息,其實也不難猜。
蘇大為到百濟時,隨身是帶了一支幽靈般的影子部隊。
安文生隱隱知道那是屬于情報機構的一部份,但是具體是什么樣的組織,蘇大為在其中又是何等樣的身份,蘇大為沒說,他也不會追問。
至少在遼東和百濟這邊,蘇大為似乎是整個情報網的首腦,暗中掌握著一切。
隨蘇大為入百濟的,有周良、南九郎。
這兩人,一個前不良人,一個現任不良人,似乎在幫蘇大為管著這張情報網。
另外還有蘇慶節。
做為前萬年縣的不良帥,似乎也知道一些什么。
另外就是趙胡兒。
趙胡兒在此前多次行動里,都像是蘇大為的影子一樣,為他提供消息。
上次白江口之戰,也是趙胡兒率一支人,通過蘇大為仿制的飛行翼,飛入周留城。
后又用鷹,替蘇大為偵察倭軍的虛實。
蘇大為此次征倭,唐軍人數雖少,但這支暗地里的力量,則一定是帶上了。
知己知彼。
好個知己知彼。
安文生暗在心中感概。
古往今來的將軍,哪怕是庸材,誰不知道情報的重要,誰不知道斥候先行。
可光收集信息是沒用的。
敵方也不傻,反饋回來的消息里一定是真真假假,有些甚至是故意布下的圈套。
而真正能從紛亂的消息里,提煉出事物的真相,做到知己知彼,料事如神,那便是本事。
唐軍里,李靖、蘇定方,以及李勣都能做到這一點。
顯得游刃有余。
而其他的將領在這方面就略遜一籌。
蘇大為的用兵,開始,安文生倒也覺得平常。
他最經典的翻躍金山去偷襲西突厥的木昆部那一仗,總覺得有運氣的成份在。
再來一次,未必還可以達成那樣的戰果。
“先為不可敗,而后求勝”,這句蘇大為常掛在嘴邊的話,說人話,豈非就是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
先捏軟柿子,等自己變硬了,再去打更軟的柿子。
這種用兵風格極為賊猾,頗有種賤賤的感覺。
但是后來到了百濟,蘇大為布局同時算計了金庾信和黑齒常之。
還在戰場中,陣斬了百濟國師道慈,則越見手腕靈活。
再到上次奇襲買召忽。
回來勢解了泗沘之圍,同時反手取了周留城。
又在白江口大敗倭軍。
不同的戰場,同樣的大勝。
這一切謀略,在蘇大為手里,如羚羊掛角般,幾乎無跡可尋。
在戰時,也沒覺得蘇大為有什么出奇的智計,好像就是揮軍一推,敵人就倒下了。
這個過程和蘇定方用兵極為神似。
這是只有名將才能做到的舉重若輕。
換任何一個人,到他們的位置,只怕都無法復制出來。
安文生凝視著蘇大為,心中難掩訝嘆。
那年在長安,自己做不良帥時,見到這位青澀的不良副帥。
當時真的沒想過,有朝一日,此人會成為大唐熊津都督。
更沒想過,他有朝一日,會成長為蘇定方那樣的名將。
不錯,蘇大為在安文生眼里,已然是名將。
雖然他現在不如蘇定方那樣名頭響亮,也不如蘇定方般能拿出許多滅國級的戰績。
但以安文生看來,這也只是遲早之事。
說不定,倭國真的會被阿彌給拿下!
這個念頭升起,令安文生心臟頗有些不安份的多跳了幾下。
若阿彌真能平定倭國,朝廷會是什么反應?
等等,難道說阿彌他想……
就在安文生心中念頭紛亂時,忽聽前方蘇大為喝道:“整隊,隨我急行軍。”
身旁的親衛打出令旗。
后方的唐軍各級將領依次整訓隊伍。
兩千多人不比數萬人的大軍,轉眼隊列已經齊整。
各軍都收起精神,隨著蘇大為的令旗所指,向著前方催動戰馬,加快速度。
安文生抬頭看了看天。
天空那只蘇大為馴的鷹,停留在前方某處,不斷盤旋。
安文生心里頓時明悟:那邊一定是出了什么狀況。
唐軍跨海而來,戰馬狀態極難保證。
眼下這兩千余匹戰馬,經過海路顛簸,還未及休整,也不知之后會有多少病死。
倭島的馬又矮小,不敷使用。
也不知蘇大為打算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如果戰馬折損過巨,唐軍的戰力,將會受到極大的影響,甚至迅速下滑。
而倭國又多山,許多地勢并不適合大規模的馬戰。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眼下,先跟隨蘇大為的令旗所向,看看前方究竟有何敵情。
這兩千唐軍,可是蘇大為的壓箱寶貝。
連之前派人去收服新月縣,都只出動了一百余人。
此時兩千兵馬,居然按著老鷹所指,奔向前方目標。
究竟是什么樣的敵人,能令蘇大為如此緊張?
騎兵速度漸漸提升。
很快,奔馬群沖過前方的山凹,眼前的地勢陡然開闊。
一片切割齊整,如方型棋盤般的農田阡陌,出現在蘇大為的面前。
疾風吹面。
蘇大為的眼睛,好似被風所刺痛,微微一瞇。
心中則是一震。
前方,有一隊唐軍被倭人包圍在田隴間,正在苦苦支撐。
婁師道忍不住叫了一聲:“趙黑子,我手下隊正!”
他是之前蘇大為派出混成先鋒的一位唐軍隊正,但是為何會在這里被倭人攔住,而且倭人居然還占據了主動。
按蘇大為和大唐諸將的預估。
唐軍雖少,但無不一以當十。
甚至當百都有可能。
像趙黑子率領的這一隊唐軍,不提那些投靠倭人,光是靠純粹的唐軍,哪怕是五十人,也至少能敵上千倭人。
但是眼下,顯然不是這樣。
那些倭住趙黑子麾下唐軍的倭人,看人數也就幾百。
但是這些人委實厲害,圍成一圈,隱隱成一個陣勢。
在陣上黑云滾滾,陰風陣陣了。
隱隱有詭異的厲嘯聲,從黑云中發出。
聲如霹靂。
被包圍的唐軍的戰馬,有不少受驚失蹄,折斷了馬腿倒地。
墜馬的唐軍,只能背靠著背,揮舞著橫刀,苦苦支撐。
他們的敵人,既有那些倭人,也有從頭頂黑云中,不時鉆出的詭異。
有鳥首人身的黑天狗。
有留著鍋蓋頭的河童。
有長脖女。
有飛頭蠻。
還有蠱雕等種種異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