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行癡在對面,肥胖的雙手掐起指決,有一套繁復的手勢。
說也奇怪,一直安靜的爐火,隨著他的手勢,仿佛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牽引,洶涌燃燒著。
殿中溫度陡然上升。
同一時間,殿角那個搗藥的枯瘦道士,嘎嘎笑著,伸手從身邊揪出一個口袋。
正是之前郭行真交給行癡的藥袋。
這道人伸手進去,突然神色一變,破口大罵。
也不知他罵的是什么,語速飛快。
在袋中的手,仿佛與惡鬼搏斗般,發出噼啪響聲。
過了數息,道人尖叫一聲,猛地將手抽出來。
紅色小鳥眼瞳一縮,翅膀忍不住張了張。
那是一團黑色的東西,狠狠咬住道人的食指。
咕嘟,咕嘟
黑色的東西似在吞咽著什么。
道人的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枯萎。
而那團黑色,則猛地膨脹起來。
黑色中,躥起一團兇戾血霧。
“詭異!”
老君觀外,蘇大為心中猛地一震。
借助小紅鳥的視覺,蘇大為看到,咬住道人手的,赫然是一頭詭異。
這是在做什么?
郭行真說是為太子治病煉丹,但他的藥囊里,怎么會有一頭詭異?
道人把手給詭異吸噬,又是為了什么?
郭行真從宮中出來,這詭異,又是從何而來?
李淳風不是說搜索過宮里,并無詭異蹤跡嗎?
一瞬間,蘇大為的心湖,如同被巨石投中,泛起滔天漣漪。
老君觀中。
那枯瘦道人發出尖叫,從口鼻中,涌出陰慘慘的黑煙霧氣。
行癡此時,雙手交扣成子午決,口中厲喝:“時辰到。”
雙手一拍赤紅的丹爐,發出“咚”的一聲轟鳴。
丹爐上的頂蓋,被血紅的火光催動著跳起。
枯瘦的道人幾乎同時跳起。
如同猿猴般,躍至爐前,右手猛地向前一拍,口里尖叫:“疾!”
咬住他食指的那團黑色詭異,猛地飛向丹爐。
眼看要被熊熊火光吞沒。
蠕動的黑氣中,陡然伸出無數觸手,仿佛八爪魚般,死死抓住丹爐四周。
赤紅的火光,刺透黑霧,隱隱照見一個怪物的輪廓。
火光如萬箭穿心,焚燒著詭異。
空氣里,傳出一種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的痛苦鳴叫。
郭行真在一旁冷哼一聲,左手掌輕輕揮出,扣指一彈:“進去吧,能讓貧道用你煉丹,乃是你的造化。”
丹爐中火光大熾。
一瞬間,璀璨明艷。
詭異猛地被火光吞沒,沉入爐火。
爐頂隨之落下,發出“呯”的一聲悶響。
行癡與枯瘦道人仿佛用盡了渾身的力氣。
一下子癱坐在地。
“這次的詭異,比上次似乎還厲害幾分。”
行癡癱坐著,伸出手掌,抹了抹頭上的汗水,喘息道。
郭行真笑道:“越厲害越好,煉出來的丹,藥性才更……”
話音未落,丹爐里突然發出一聲悶響。
仿佛點燃了一顆炮仗。
郭行真的笑容僵在臉上。
行癡和那枯瘦道人一骨碌坐起身。
難以置信的看向丹爐。
呯嘭!
丹爐內被巨力撞動,整個丹爐都顫抖起來。
“這東西還沒死!”
“竟如此兇悍!至少是百詭夜行上排名前五十……”
行癡還要說下去,陡然見到爐頂被巨力撞開縫隙。
他嚇了一跳,顧不上說話,慌忙沖上去,雙掌在丹爐上猛地拍落。
枯瘦道人掙扎了一下,亦伸出左掌按住丹爐。
赤紅的丹爐渾身浴火。
兩人肉掌貼上,發出“哧哧”響聲,仿佛鐵板煎肉。
空氣里,立時充斥一種蛋白質被燒焦的臭味,中間還有一絲肉香。
郭行真站起身,足踩七星,左手拂塵一揮,右手掐住指決,向著丹爐上一指:“給我鎮!”
丹爐通體一顫,發出黃鐘大呂般的嗡鳴。
隨即像是被無形的大手按住,狠狠沉入地面。
下方烈火熊熊,火焰沖天。
三名道人重新按方位盤膝坐下。
雙手各掐法決,對著丹爐不斷唱誦經咒。
月上樹梢。
小紅鳥張開雙翅,悄然飛出殿外。
隔著一堵院墻,蘇大為伸手輕輕捧住小紅鳥,接過他放于自己肩上。
悄無聲息退入一旁巷中后。
向高大虎他們做了幾個手勢。
意思是留幾個人繼續盯住,其余人跟他離開。
“寺卿?”
“這道觀,今晚應該不會有別的狀況了,郭行真他們在煉丹,輕易動不得,現在隨我去探一下韓國夫人府上。”
“喏。”
韓國夫人府。
一隊執金吾巡行而過。
坊墻外的陰影中,隱約現出人形。
蘇大為與高大虎,帶著數名都察寺密探,出現在此。
“天字組的異人呢?”
高大虎向身邊的密探看了一眼,后者將手指放在唇邊,發出一陣如夜鶯般的輕鳴。
數息之后,眾人身前,突兀卷起一團寒風。
地面上,一團黑影不斷蠕動,一個渾身包裹著黑霧的男人,從陰影中鉆出。
“在天字組隊長,魏破延,見過寺卿。”
黑衣人叉手行禮道。
“其余人呢?”
“有些守住韓國夫人府的進出入口,有些人已經潛入,我們遇到一些麻煩。”
“發生了什么?”
“字組想要將縱火之人抓捕,但第一次出手,險些被府中的異人發現。
經過評估,如果動手,將會驚動賀蘭敏之,最后不得已,暫停行動。
等候寺卿進一步指示。”
“你做得很好。”
蘇大為緩緩的說著,目光躍過魏破延,投在韓國夫人府上。
他沒忘記,數年前,在武媚娘剛當上皇后,武順一家,也因此得到天子恩賞,賜下這處宅子。
他為了查涉及倭人細作的案子,順著蛇頭被殺這條線,一直找上賀蘭敏之。
就是在這府上,他被賀蘭敏之暴起行刺。
雖然最終沒傷到他,但賀蘭敏之身邊,頗多能人,當時給蘇大為留下深刻印象。
“離開亮只有五個時辰,天亮之后,我就得入宮向陛下交代此案結果。
而要破解此案,就必須抓到縱火之人,從他嘴里,審問出指使者。”
蘇大為收回目光,向眼前的高大虎和魏破延道:“不論用什么方法,這個人,都察寺要定了。”
“寺卿,府上那些異人……”
“無妨。”
蘇大為微微一笑:“我會為你們創造機會。”
創造機會的方法有很多。
有敲山震虎,有調虎離山,也有瞞天過海。
蘇大為選擇了最簡單粗暴的。
放了把火。
昏暗夜色中,赤紅的火焰沖天而起。
到處都是鐺鐺的銅鑼之聲,以及府中下人奔走呼喊“走水”之聲。
可是無論府中如何努力,挑了多少水澆上去,那火勢不但不見變小,反而越發兇猛。
這火,驚動了金吾衛、不良人和武候。
不過韓國夫人家里的下人和護院,十分兇悍,堅決將金吾衛等擋在外面。
場面一時為之混亂。
一邊擋著不讓武候和金吾衛進來幫忙救火。
府中下人也是忙得雞飛狗跳。
用盡了各種滅火方法。
最后不得已,將著火建筑附近的房子拆了數處,讓大火燒完,才算結束。
時間已是下半夜。
空氣中充斥著焦糊臭味。
賀蘭敏之站在一片燒毀廢墟前,臉色鐵青。
“怎么會失火的?值守的人干什么吃的?”
“少主息怒,我們沒有疏忽,沒有火源,房子自己燒了起來。”
“你是說,房子自己燒沒了?”
賀蘭敏之眼里閃過一抹戾氣:“那房里的人呢?”
“這個……這么大的火,多半是……”
賀蘭敏之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瑟瑟發抖的奴仆,目光忽然變得很奇怪:“房里的人既然死了,你為何不去死?”
“啊?”
奴仆一臉驚愕的抬頭,就見夜色中,一道火星閃過。
從他的身體里,突然涌出黑色的火焰。
這火如此迅猛,奴仆才剛跳起來,連慘叫都不及發出,跑了幾步,一頭扎進廢墟里。
他的身體在黑火中不抽搐著,漸漸化作黑色的灰燼。
“敏之何必跟下人一般見識。”
一身白衣的明崇儼緩緩走上來:“人都死了,何必再殺下人。”
“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賀蘭敏之冷哼一聲:“只是可惜了這幾座房子,都散了吧,回去睡覺去。”
說著,揮了揮手,帶著一幫奴仆,自顧自的離開。
明崇儼搖搖頭。
他感覺,這兩年,賀蘭敏之身上詭異的部份,好像反噬越來越厲害了。
表現在對人命異常冷血。
不過,好在他的頭腦還算正常,沒有失去應有的判斷。
“嗯?”
明崇儼的眼角微微跳動。
他蹲下身子,從地上抓起一把灰燼,湊在鼻下嗅了嗅。
這是方才大火燒化的黑灰。
但是這灰里,好像有些特別的味道。
明崇儼如美玉般的臉龐上,神色微變。
他站起身,輕輕拍了拍手掌。
眉頭微微皺起,喃喃自語:“奇怪……”
這火,不是尋常之火。
并非是有人用了黑火油,又或者是別的易燃之物。
而是這些灰燼里,殘余著某種靈氣。
不是詭異的邪氣,也不是修道之人的神通。
事出反常,必有妖。
明崇儼抬對望向院墻。
雙眸神光閃動。
他的視線,仿佛穿透了院墻,一直投入到遙遠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