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聽蕭尚書提到過,不過馬鞍和馬蹬古已有之,蘇帥做的這些改良,有何意義?”
李辯皺眉道。
不光是他,在場許多人,都對蘇大為做的那些小改良,不以為然。
“你們啊……”
蘇大為看了一眼蕭嗣業。
看到這位老尚書站在一旁,撫著長須樂呵。
不由暗自搖頭。
果然,大多數軍二代,還是離開一線戰場太遠了。
或者說,太多基層和基礎的事,不用他們去動腦筋。
比如后勤輜重,比[]如軍中器械裝備。
所以他們對這些關系戰場生死的工具,并沒有很直觀的感受。
只知道去用現成的工具,但卻不知道,每一件裝備的改良,帶來的都是技術升級,甚至是戰法的變革。
“你們都忽視了武器裝備的重要。”
蘇大為斟酌道:“不同的戰場環境,決定了我們使用的戰法和武器;反過來看,新的戰術和武器裝備,又可以反過來改變戰爭規則。”
李辯等人聽得云里霧里的,一時不明所以。
高崇文在一旁喊道:“愿聞其詳。”
“你們都聽說過突厥人又被稱為‘鍛奴’,原本是柔然人的奴隸,替柔然人冶煉鐵器,難道不知突厥人因何強大起來?
除了柔然自身的衰弱,最重要便是突厥人高明的治鐵技藝,提高了軍中的著甲率。
在突厥正兵中,以鐵甲重騎稱雄。
對上那些不著甲的草原部落,完全是一面倒的碾壓。
突厥人的著甲率有多高,用不著我多說吧?”
蘇大為環視一眼眾人,見眾人若有所思,接著道:“在突厥人以前,草原部落多用彎刀,西域各國流行的兵器,也以彎刀為主,為何?
因為彎刀輕便,方便攜帶,日常用來宰羊割肉,再方便不過。
草原上大部份牧民都無鐵甲,用彎刀足矣。
但是突厥人崛起后,因為治鐵發達,軍中大量裝備鐵甲和鐵器。
原本的彎刀很難破甲。
所以我大唐承漢制環首,繼以橫刀破敵。
橫刀比彎刀長,比彎刀重,對著甲的敵人,也、有一定的破甲能力。
刀頭呈鍥形,有斧鑿之利。”
唐橫刀以包鋼法制成,以覆土燒刃,兼有韌性與鋒利。
而且比草原的彎刀要長,要重。
兼有突刺和劈砍的功能,對普通的衣甲,有一定的破防能力。
后世倭刀盛行,都說倭刀符合力學,制作精良,在世界上都大大有名。
卻沒想到,一件武器的誕生,必有適用的戰場環境。
大唐難道煉制彎刀很難嗎?
主要是大唐的敵人,是著甲率極高的突厥人。
彎刀對付沒甲胄的人還行,一但對付全身鐵甲,武裝到牙齒的重甲騎,真的就是想屁吃。
對付重甲,橫刀都只能算是備選。
最好的還是馬槊,是锏、錘等重武器。
之所以不用斧、大刀之類的重武器,除了在戰馬上揮舞不靈便,容易把自己甩下馬外。
更重要的是,圓柄武器很難找準刀莖。
一刀或一斧下去,若不能保證刃口與目標垂直,那個效果遠不如橫刀或馬槊。
不管不顧,掄起來就是干。
至于適合找準刀莖的橢圓或方型柄的武器,那個握持手感和反震力,實在太過反人類。
李謹行在一旁若有所思的道:“彎刀可以對付普通人,但對付不了鐵甲,橫刀有一定的破甲能力,所以我大唐以橫刀為主。”
“蘇帥,你還是沒說明,你改良的馬蹬和馬鞍在金山那一戰時,對狼騎起到何種作用?”
“那是大幅度提升胡人仆從戰力的作用。”
蘇大為耐心解釋道:“在漢以前,騎兵都沒有馬蹬,人騎在馬上,需要以腰腿之力穩住身形,在戰馬奔跑時,極難保持重心穩定。
所以秦末時的騎兵,以輕騎為主,少有重甲。
而輕騎,多配以弩。
因為在顛簸的馬上,無法穩住重心,想要射中目標太過困難。
但是三國魏晉后,馬蹬和馬鞍大量普及,這就給騎兵作戰,提供了更多可能。
使騎射得以實現,令重甲騎,也成為可能。
但這還不是騎兵最終的形態。”
蘇大為最后一句,令所有人精神一下子高度集中。
不光令李辯、李謹行、高崇文他們關注。
就連站在一旁本來抱有吃瓜看戲心態的蕭嗣業,都投來驚異的目光。
騎兵最終形態,好大的口氣。
“以蘇帥所見,騎兵最終形態,應該是怎樣的?”
高崇文在一旁,用一種忍不住透著一絲譏誚的語氣問。
在他看來,蘇大為在蕭嗣業面前拋出這種話,頗有些自大。
難不成,他覺得自己的眼界,比蕭尚書這種百戰老將還厲害?
蘇大為微微一笑:“這就是我說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雖然我大唐的‘玄甲精騎’厲害,但騎在戰馬上,能穩住身形,進退自如者,畢竟還是少數。
我所改良的馬蹬和馬鞍,便可令大多數人,做到在馬背上如履平地。
過去騎兵沖鋒,之所以用馬槊和鐵槍這種以刺為主的武器,就是因為在馬上難以騰挪。
敵我雙方交手只有一瞬間。
但在改良了馬蹬后,除了直刺,也可以穩住身體,做出更多的技擊動作。
使馬槊之外的武器,也多了用武之地。
你們問我在金山腳下,擊敗木昆部后,僅靠那些胡人仆從,為何能擋住突厥人的狼騎。
這便是答案。”
所有人,一時都陷入沉默。
蘇大為目光掃了一眼全場,最后落在蕭嗣業的身上:“蕭尚書,我還有要事在身,這便先告辭了。”
蕭嗣業撫著長須,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蘇大為于是向眾人抱拳,大步離去。
在這個時代,仍舊是世家貴族的時代,真正重視工匠和器物的貴族,還是少數。
他們會用,但他們從骨子里,并不覺得,這些器物有多重要。
蘇大為也知道僅憑自己是無法改變整個時代觀念的,但蕭嗣業希望自己吐露點東西,那他便吐露些真東西。
沒有很神秘神奇的兵法。
沒有所謂的上帝視角。
若有,也只是觀念和格局的不同。
站在后世人的肩膀上,蘇大為的視角,與普通唐人不同。
在大唐開國的時代,馬蹬和馬鞍已經發展到很成熟了。
但和后世還是有所區別。
后世有太宗坐騎,昭陵六駿的石雕像。
馬鞍不如后世符合人體力學,而馬蹬,更是兩個圓環,勉強能給人踩踏,也就是提供一點上馬的支撐。
要想靠這些能穩定重心,能在馬上玩出什么花活來,那是癡人說夢。
蘇大為所做的一些小改動,效果極大。
首先馬鞍兩頭翹起更高,很好的穩定人在戰馬上前后搖動的力。
其次將馬蹬的兩個圓環,改做后世的梯形,腳踩的位置受力增大,基本能踩踏實了。
最后馬蹄鐵也做了改善,更適合在復雜地形奔跑。
靠著這些裝備,才能令那些胡人仆從提升戰力。
才是真正能令這些仆從軍,能頂住突厥狼騎的壓力不崩潰,一直撐到援軍到達的秘密所在。
另外說一句,突厥人的騎具更加簡陋,大部份突厥人的馬鞍,還特么是平直的。
有些人甚至就是拿塊布墊一下,便算做馬鞍了。
若是激整數日,不光要磨出一屁股血,連大腿內側都得禿嚕皮了。
就這種裝備代著,蘇大為帶著那群胡人仆從要是頂不住,那才是怪事。
這才是他致勝的秘密。
可惜這一切,對于唐軍里其他人,還是有些陌生了。
那些行軍打仗的將領,還有府兵武卒,不是世家門閥出身,便是地主,平日里練武藝,讀經史子集。
誰會去想到研究怎么改良這些東西。
辭別了蕭嗣業等一干兵部武人,蘇大為急匆匆趕往大理寺。
沒顧上先回自己都察寺看一下,先去找裴廉,了解高陽公主的案子。
只知高陽公主在自家宅中遇害,但到底是什么情況,蘇大為現在一無所知。
“蘇少卿,你總算來了。”
裴廉正在自己的公廨桌案前,審閱著卷宗。
在他桌上,各種資料早已堆積如山。
見到蘇大為來了,裴廉站起身,用衣袖輕輕拭了幾下額頭上的汗珠。
才初春二月,氣候仍偏寒冷。
但他居然坐在公廨里,都出汗了。
“裴寺卿見諒,方才有些事耽擱了,對了,公主的案子……”
“你來得正好,這是卷宗,你且先看看。”
大理寺卿裴廉向桌案上指了指。
公廨中,伏案記錄的主薄,還有稍遠處整理案卷的長史,悄然抬頭看了一眼蘇大為。
蘇大為顧不這些人的反應,向裴廉行了一禮,走上去將卷宗取在手上,翻閱起來。
“仵作判斷,高陽公主死于昨夜三更時分,死因是……頸骨被人折斷?”
蘇大為略微皺了下眉。
雖然他與高陽公主沒有深交,但昨天才見過,那個脆弱的女子。
沒想到一夜后,便慘遭人毒手。
這種落差感,還是令他有些惋惜。
不管怎么說,當年在長孫無忌要陷害房遺愛與高陽時,他還是出手相助過的。
心理上,多少有些感情在。
“除了頸骨,沒有發現別的傷處嗎?是正面折斷還是從背面?”
“卷宗上有記錄。”
裴廉點點頭。
這蘇大為,倒是個精細人。
別看只是一個小問題,卻可以據此判斷,兇手是陌生人,還是熟人。
若是死者認識的人,自然可以從正面大搖大擺的接近,不引起敵意。
而若是陌生人,則從背后偷襲的可能更大一些。
“正面?有可能是公主認識的人,現場有沒有掙扎打斗痕跡?”
蘇大為喃喃自語的,目光順著記錄看下去。
瞳孔猛然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