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不論任何強軍,都難免遇到這樣尷尬的局面。
開始很猛,一直猛,可一但安定下來,戰力迅速瓦解。
大秦橫掃六國,虎視何眈眈。
可當劉邦揮軍入咸陽,項羽火燒阿房宮,燒秦始皇封土堆時,當年那戰無不勝的秦軍在哪里?
漢初十面埋伏,殺得霸王項羽烏江自刎的漢軍。
在劉邦白登之圍時,在匈奴入寇邊關時,又在哪里?
大明龍飛九五,重開日月天,殺得蒙元屁滾尿流,滾回大草原吃土。
但是在土木堡之變時,明英宗手下二十萬禁軍,被也先率領的瓦剌軍砍瓜切菜殺光。
當年恢復漢家衣冠的大明雄兵,又在哪里?
不光中國如此。
國外也一樣,相同的例子不勝枚舉。
這不是人種或制度的問題。
純粹是人性。
光腳時可以拚命,可以奮勇。
等有田有產有財了,誰舍得老婆孩子熱炕頭?
封建時代的軍隊,都為了一個目標——
封妻萌子。
或者指著靠軍功實現階級躍遷。
一但實現目標,哪有動力繼續前進。
迅速衰落,是必然的。
古往今來,只有一支軍隊,開國數十年,依舊保持勇猛精進。
因為這支軍隊,不光繼承有戚家軍似的高尚精神,“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
還有崇高的精神信仰。
人民子弟兵,為人民,為保家衛國而戰。
這支軍隊,才能稱之為史上最強。
但這樣的軍隊,不可能在唐代出現。
蘇大為沉默片刻:“我非不知,但大唐有現在的局面,得來不易,若府兵不能保持戰力……”
“老夫很明白蘇少卿的想法,覺得朝廷賞賜不如從前,令兵士無戰心,戰力衰減,但其實首先是如今兵卒不如從前精銳,戰力衰減,這不是朝廷封賞的問題。
哪怕朝廷依舊如太宗時厚賞,府兵的衰弱,也是必然。
種種考慮權衡之下才有現在的國策。
它或許不是最完美但卻是現下最可行的方略。”
郝處俊道:“有一件事,蘇少卿或許不知在高句麗之戰中其實朝廷已經換上大量兵募。”
“兵募?”
“是的,兵募。”
郝處俊眼里閃動著光那是一種堅定的光:“兵募古以有之,我大唐其實也有即募人、征人、募兵但之前并非主流做法。
一般選取富戶多丁、人材驍勇者充任,舉薦前資官、勛官或有才能的人任各級將領。
兵募的裝備由當地州府供給,不足則由本人自備或親鄰互助。”
蘇大為呆了呆:“那這與府兵制有何不同?”
募兵制、府兵制他知道。
但這兵募是個什么鬼?
坐在殿上首的李治,接過太監遞上的參湯喝了幾口略微提了點精神,出聲道:“東臺侍郎將兵募之事詳細說與他聽,蘇大為雖然渾不吝,但未來咱們大唐的軍威,恐怕還得落在他身上。”
郝處俊與許敬宗、上官儀暗自碰了一下眼神彼此都看到眼里的吃驚。
雖然早就清楚,李治有意培養蘇大為。
但這還是李治第一次把話直接說出來。
做為優秀的帝王,以及大唐的重臣不可能不替萬世計。
實際上,如今還掙扎在前線的大唐戰神蘇定方已經垂垂老矣。
李勣也到了養老的年紀。
蕭嗣業、高侃、阿史那社爾、契苾何力、劉仁愿、劉仁軌等皆已老邁。
若這一批將領凋零大唐必須有新鮮血液承接上。
蘇大為并非是唯一進入李治視線的人。
之前的王方翼、趙持滿、裴行儉、薛仁貴、郭待封等一大批中青年將領,皆在李治的全盤計劃中。
在李治朝,若看從永徽年間至今的對外戰例,很明顯一般都是一員老成持重,經驗豐富的老將為大總管。
然后配一些中年將領,再搭一些青年將領,以做人才培養。
老將的經驗、中年將領的沉穩和年富力強。
再加年青將領的沖勁,效果極佳。
比如之前征西突厥,以程知節為大總管。
蘇定方為前總管。
以劉仁愿、蘇大為、阿史那道真、婁師德、王孝杰等一大批中層和基層將領充實其中。
正是經歷滅西突厥的戰爭,蘇大為迅速成長。
再比如顯慶三年,李治命程名振征討高句麗,以薛仁貴為其副將,也是出于這種考慮。
所以大唐軍事上,從來沒有人才斷檔一說,而是一直在持續的在培養和造血。
這是唐軍之所以強大的一大原因。
蘇大為現在得李治看重,并非是他和武媚娘的那份情義。
也不完全是蘇大為在情報偵察和斷案上的能力。
李治更看好的是蘇大為的未來。
那個能在軍中大放異彩,成為大唐新一代名將,如蘇定方般擎起大唐半壁的未來。
也正是出于這一點,對蘇大為方才一些語無狀,李治也沒有真的發火,而是讓郝處俊一一點出其中關竅。
這也是一種“組織培養”。
“咳咳”
郝處俊輕咳兩聲,將蘇大為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
他拈須道:“方才說到,府兵戰力衰弱,是大勢,是必然,并非朝廷舍不得錢糧厚賞。
府兵與兵募相比較,府兵是半農半兵,男子二十成丁,每三年需要應征為府兵一次,點中的需要終身承擔兵役。
府兵制下,被征為府兵的家庭一般可以免除徭役,退役后可優先得到口分田,戰死了口分田由子孫繼承。
府兵制下,各地府兵平時在家鄉務農,農閑時集中于各地折沖府操練。
二十至六十歲的府兵,還要輪番到長安或邊地宿衛執守,戰時參戰。
作戰時,沒有固定的服役期限。
此外,府兵的戰馬、兵器、衣甲、部份口糧,需要自備,對財力要求甚大。
若是作戰勝利,賞賜頗厚,但若作戰不利,將會有極大的負擔和損失,甚至破家破產。”
停了一停,待蘇大為消化了這部份,他接著道:“至于募兵,則是完全職業軍人,朝廷征召士卒,將給固定和明確的薪餉,且裝備衣甲后勤,皆由各地州府和朝廷提供。
陣亡有撫恤費,年老退出兵制,朝廷也會給養老錢。”
說完這些,郝處俊又停了片刻,待蘇大為將這部份理解后,才開口繼續道:“以前府兵制,一則難以持續,二則國家有戰,容易耽誤農時,傷農,也傷農人家財。
因此逃避征召者日多。
現以募兵代之,重賞厚賜如太宗時的府兵,而招得終身的職業兵士,如此戰力能得到保證,不傷農時,朝廷和應募之人,各有其得,豈不兩便?
對了,之前說的兵募,其實就是募兵,不過暫時朝廷還沒有征召終身制的兵卒,所以兵募算是一個試行,先征召數年,試看成效。”
蘇大為微微頷首,心中思緒不斷翻涌。
募兵制,當然是未來的方向。
知道歷史大勢的他,很清楚府兵制在李治朝走到了盡頭。
募兵,是未來大唐的主流趨勢。
府兵與募兵,其實各有優劣,很難說哪個更好。
或者只能說,在不同的時期,帝國有不同的需要。
一切都是根據環境變化而變化。
當然,郝處俊的話里,還是有不少隱藏的關竅,可以多加琢磨。
比如之前說府兵的戰力,必然一代代衰弱下去。
這是事實。
但府兵的衰弱,并非只有這一個原因。
大唐開國四十余載,原來的府兵已經躋身為軍功貴族,大農莊主,大地主。
全國各地,土地兼并已經越發嚴重。
無田可賞,也是事實。
各種緣由,共同推同府兵加速衰弱。
募兵,從眼下看的確不錯。
但也意味著,帝國需要花更多的錢,去養著職業軍人。
府兵可是很省錢的,自耕農,農時耕田,閑時參軍。
自帶干糧。
大唐不費什么事,就能召集一幫可戰之兵,而且開國的這批還相當的猛,打得四夷臣服。
可惜,屬于府兵輝煌的時代,已經漸行漸遠。
未來得募兵,從職業化來說,確定是更專業,更精銳。
雖然朝廷多花了錢,但是省了田地,這么看,還是合算的買賣。
但蘇大為知道,日后這募兵,算是把大唐給坑得不輕。
各惡少年、犯罪者、各蕃屬胡人,皆能參加。
龍蛇混雜,良萎不齊。
間接催生日后的藩鎮……
不過,那都是很遙遠之后的事了。
蘇大為收回思慮,向著郝處俊鄭重一禮:“謝東臺侍郎為我解惑。”
又向著高座上的李治叉手行禮:“謝陛下提點……”
話音未落,蘇大為再次開聲道:“臣,還有一個疑問。”
李治和郝處俊等人,正愉快的微笑著,或拈須,或摸著椅子扶手。
那種愉快的神情,好像是看到一個迷途青年,被他們三兩語給拉回到了正道上。
成就感滿滿。
結果蘇大為一句話,令李治措手不及,不由劇烈咳嗽了幾聲。
“你……你還有什么問題?”
“臣想詢問馬政之事。”
蘇大為低眉順眼,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樣:“之前臣在百濟,覺得戰馬損失頗重,而軍中補充不及,這次回長安,聽說朝廷又要廢除農人養馬之策,一時不解,還望陛下和東臺侍郎不嫌棄臣愚鈍,替臣再點撥點撥。”
“你……這渾不吝……”
李治一臉嫌棄的指了指他,又忍不住向左右太監和郝處俊等人吐槽。
“你們看看他,哪里像是蘇定方的弟子,倒像是程知節教出來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