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承負?”
蘇大為知道,承負是道家的說法,類似因果但又有些不同。
只是不知此時從郭行真嘴里說出來,又是指什么。
“你在裝糊涂?”
郭行真伸手撩開遮擋眼睛的頭發,面帶嘲諷道:“你當年所做所為,使陳碩真功敗垂成,你害了千千萬萬人,若不是當年你的做為,豈有今日之事。”
“你腦袋被門夾了嗎?陳碩真自尋死路,與我何干,又與今日有什么關系?”
蘇大為眉頭微皺:“你說的是因果?”
“聽說你與那些胡僧沙門走得頗近,果然被他們給染壞了腦子。”
郭行真雖然一身狼狽,但他猶自昂首挺胸,仿佛他才是勝利者一般侃侃而談:“胡人所謂因果不過小道,乃是以空證空,你這一輩子厄運,是因為你上輩子不修德。
這輩子殘疾,是因為上輩子欠的債。
這輩子發升官,是因為上輩子修了佛法功德。
但是這些誰能證明?
不過是胡人外道的虛偽荒謬之詞。”
“有趣,你要與我辯法?”
蘇大為盤膝下來,與郭行真隔著牢門相對而坐。
他聽出來了,郭行真內心十分驕傲。
之前那些審問郭行真的官員,不被郭行真放在眼里,只能囚住他,卻無法令他折服。
郭行真雙瞳閃爍妖異的光芒,長嘆道:“只恨我的計劃沒能完成,只能隔著牢門,用言語與你一較高下。”
蘇大為不接他的話,而是引話道:“你剛才說因果,具體說的是沙門佛法的輪回,不知你所理解的承負又是什么?”
“承負是道家要義,如人人都有父母,父母之上亦有父母,不斷回溯,就能找到涌頭。
因此,承負有明確的脈絡,正如大樹參天,萬法殊途同歸于一。
人道回歸本源,都有宗脈。
人只要進入這個脈,就會受到血脈信影響,這便是承負。
大而化之,如人與人之間,你昔年出手救了李治,導致陳碩真之敗,陳碩真之敗,又使得貧道出山。
于我而言,這是我的承負。
與你而言,這也是你的承負。
所以,今日所有,皆因你蘇大為昔日一念之差,貧道才會落得如此下場,可悲,可嘆。”
“陳碩真,真的是你師姐?你們一個師承?”
蘇大為忍不住問。
但郭行真卻沒有理他,只是自負的一笑,略帶譏諷:“既然身陷囚籠,我所要做的事,已經失敗了,你們盡可以把一切臟水潑向貧道,唯死而已。
貧道來長安前,早就料到事敗的后果,不必多言。”
蘇大為搖搖頭:“你剛才說的承負和因果,我有不同的看法。”
郭行真略揚起下巴,輕蔑的道:“要與貧道論法?你有何資格?”
“我雖不學無術,但也讀過《老子》,也曾在玄奘法師座前聽經,能通佛道兩門。”
“大言不慚。”郭行真冷笑:“你才多大,貧道師承天師,精修數十載,也只敢說于道一門,初窺門徑,你居然敢稱通佛道兩門?你怎么不說自己通儒道佛三門?”
蘇大為臉不紅心不跳,嘴角微微一挑:“待我有空把《春秋》和《論語》熟讀,就可以了。”
郭行真微微一怔,然后捧腹大笑起來。
他笑得顛狂,連眼淚都流下來。
“狂悖之徒,我居然輸在你這種人的手上。”
“東西可以亂吃,話不要亂說,彈劾你的可是許敬宗,冤有頭,債有主,這帳得算許敬宗頭上。”
“可那些事,全是你都察寺查的。”
郭行真一句話,蘇大為便閉嘴了。
這話他還真沒法推托。
“好了,貧道將死之人,你們給我定什么罪都可以,但若問貧道緣由,貧道一句都不會多說,你們自己猜去吧。”
郭行真狠狠一甩衣袖:“送客。”
這貨還當在自己道觀里呢。
在牢房里擺出一副主人的模樣。
蘇大為卻沒有笑,他想了想,伸手指了指墻角懸掛的一盞鯨油燈:“郭道長,你看那燈。”
郭行真眼角余光一掃,只見燈上的火光微微閃動了一下。
蘇大為淡淡一笑:“敢問道長,以你道家之法,方才燈閃,究竟為何?”
有條件要上,沒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
只要引得郭行真開口,這事就成了一半。
郭行真先是冷笑,心知蘇大為有意逗引自己,剛要開口,卻又猶豫了一下。
“道長可有答案?”
“此燈方才,因風而動,風乃陰陽二氣變化而成。”
郭行真說了一個自認為得體的答案。
這話剛出來,就見蘇大為大笑,逼格滿滿的道:“非也非也,燈火動搖,既不是風動,也不是燈動,而是仁者心動。”
風動心動,乃是禪宗六祖慧能的一段佛門公案。
據說有兩名僧人見風卷大幡,一時爭論起來。
一個說,是風吹動幡,一個說是幡動了風。
適逢六祖慧能從旁過,于是笑答:既不是風動,也非幡動,而是仁者心動。
方才郭行真嘲笑蘇大為,認為他年紀太輕,道行不足與論。
但架不住蘇大為腦子里的典故多,直接來個文抄公。
郭行真愣了一下,有些惱羞成怒道:“你……這是胡僧的狡辯。”
“自胡僧沙門西來,我聽說在長安佛道兩門有數次辯法,但道門輸多勝少。”
蘇大為雙眼直視郭行真道:“我說自己通佛道兩門,不算說大話。”
郭行真由惱怒,漸漸平靜,微微點頭道:“若論口舌,你蘇大為的本事,倒比異人本事要長幾分。”
這么說,也算是變相承認,蘇大為有資格與他論道。
“我有幾個問題想問……”
蘇大為才開口,卻見郭行真隔著牢門一伸掌:“且慢,你說自己通胡佛之道,請問是何宗何派?唯識宗可沒你這樣的狡辯功夫。”
唯識宗,乃是玄奘法師所承的法門。
意為剖析一切事物法,虛空不空,找出相對與絕對,以相見性。
不許心外獨立。
不擅空談講玄。
見郭行真發問,蘇大為愣了一下,但他腦子極快,一轉念道:“我所承,乃玄奘法師所傳,教外別傳,以心印心。”
“沒聽過唯識宗有這樣的傳法。”
“不是唯識,是禪宗。”
“禪宗?”郭行真有點懵,從沒聽說過這個宗派。
但聽起來又有點唬人,好像真有這個宗派。
要知道禪宗真正發揚光大,要到六祖慧能時期,這時還十分弱小。
蘇大為左手做拈花狀,面含微笑:“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何如?”
一束光,從牢房上的窗口透下,正照在蘇大為的身上。
如圣似佛。
郭行真,一時啞然。
氣勢上完全被蘇大為壓住。
“你方才所說承負不是貧道說的那樣,不知又有何高論?”
這種問題,其實十分難回答。
道門之內,也是宗派林立,各家有各家的說法。
有公案,也有公認的一些東西,還有各家自己的法。
這種情況下,蘇大為要拋出某種言論,令郭行真從內心認同和折服,不容易。
但蘇大為并不慌張,而是侃侃而談道:“道說承負,既為因果,亦非因果。”
“放屁!”郭行真怒道:“莊嚴佛法,即非莊嚴,你若拿胡佛那一套坑騙,不說也罷,請回吧。”
“且聽我說完。”
蘇大為不驕不躁道:“承負包含因果,但超越因果,這是一個包含與被包含之關系。”
這句話,令作色要怒的郭行真按耐下來,眼神恢復清冷。
“佛之因果,好似一條線,一個因,造成一個果;因果與因果之間,并無交集,同時佛說因果,不因此生此世而斷,它穿越生死、時間,不斷輪回延續。
而承負,則復雜得多,既有因果一樣一條線的關系,也有相互間的關系。
是無數因果交匯糾纏的結果。
比如一個好人,做了好事,卻并沒有好報,按佛門說法,是他上輩子所欠之因,要在此生償還。”
郭行真安靜聽著。
他雖對佛法了解不算太多,但也聽過佛陀出生的國家被滅之故事。
按佛教子弟的說法,那是因果業力,那是命中注定。
可證因果不虛。
郭行真對此說法,嗤之以鼻。
把一切災厄都推到因果輪回之上,簡直胡扯八道。
他來長安,有數種目地,其中之一,就是要驅逐胡佛,以證道法。
“正像你所說,此生之事尚不能完全弄明白,說什么前生,說什么來世,未免太過虛無飄緲,是以空證空。
比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楚國亡猿禍延林木、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那些池魚、林木、皮毛,未必都是上輩子欠了因果。
而以道家承負觀來看,萬事萬物,都有復雜緣由糾纏。
比如蝴蝶扇動翅膀引起颶風。
比如好人遭到厄運,未必是他上輩子欠了因果,也可能是遭遇環境帶來的無妄之災。
所謂個人之命,不敵國運。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正是此意。
不說前世,不談空玄。
只說此時此刻,若你心中尚有一絲善念,回答我的疑問,或許就能救無數人命。
這便是承負。”
這番話,令郭行真陷入深思。
道法唯艱唯深,需要用心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