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麟德元年,五月。
歷史上記載這一年,武后引道士郭行真入宮,行厭勝之術,被宦官王伏勝告發。
當時,唐高宗常被武則天壓制,對她已有不滿,意欲將她廢為庶人,便密召上官儀商議。
上官儀道:“皇后專橫,海內失望,應廢黜以順人心。”高宗便命他起草廢后詔書。
以上出自《新唐書》記載。
但事情果真這么簡單?
自古,皇后被廢,皇后的嫡長子不可能再繼續太子位。
若此次廢了武后,除了慣例的清洗武氏派系。
接下來就是廢太子。
再接下來就是立新太子。
此時李治膝下共有八個兒子,武后若廢,李弘、李顯、李旦等人,統統失去資格。
剩下來四個兒子中,長子李忠本就是廢太子,次子李孝已經在這一年的五月初病逝。
三子李上金一直不受李治重視。
四子李素節就是蕭淑妃的兒子,早年頗得李治寵愛。
然而隨著生母失勢,隨即被李治冷落。
廢后簡單,但是廢后后續的事,才是麻煩。
“陛下不會廢后。”
武媚娘凝視著面前的蘇大為,平靜而自信的道:“這并不是后位的問題,還涉及到門閥貴族與陛下,相權與后權,內廷外廷,以及太子之位等等,諸多矛盾。
這些矛盾,從陛下登基的永徽元年開始,直到此時,終于引爆出來。”
停了一停,武媚娘接著道:“表面上上官儀等人是求廢后,但實際上關系大唐千秋萬世的基業,兇險萬分。”
說完,她吸了口氣,再次篤定的道:“陛下不會廢后的。”
廢后,接著就得廢太子。
李治十分喜愛嫡長子李弘,在身上投入了大量心血培養。
不可能輕易廢掉。
何況此時若廢掉武媚娘,根本沒有足夠能力,能幫助李治的皇后人選。
同樣也沒有合適的太子人選。
國不可一日皇帝,同樣也不可能國無儲君,無皇后。
這一切,正是武后的底氣所在。
她這些年對李治處處忍讓,曲意包容逢迎。
她自身本就是剛強的性格,但是為了讓李治高興,所有的脾性都收起來,一直以最溫柔的一面對待李治。
為的就是穩定局面。
現在的一切得來不易。
太子快要長成,陛下也漸漸老邁。
日后大唐的天下,終究是由她的血脈繼承。
但是現在,有人跟她說,陛下有意廢后。
她第一是不信,第二是不屑。
“上官儀和郝處俊那些人,以為用這些伎倆就能逼迫陛下讓步,那是癡心妄想。”
武媚娘輕輕一展雙袖,如蝴蝶振翅。
她邁步自蘇大為面前走過,腰間的合香香囊,散發出沁人心脾的香氣。
“我與陛下做夫妻,已經有十三年,我了解他。”
蘇大為看著面前的武媚娘,心中的危機感并沒有減少半分。
他向著武媚娘叉手行禮道:“那么,我斗膽問一聲阿姊,陛下現在何處?”
武媚娘腳步一頓,回頭看向蘇大為,那眼里,透著強烈的疑惑。
“此言何意?”
“我方才見上官儀去追陛下的車駕,因此我才追上來,現在只有阿姊你在紫宸殿,敢問陛下在何處?是否和上官儀在一起?”
武媚娘沒有回答。
她的臉上一瞬間褪去血色。
她不是尋常的女人,是聰明有大略,有智慧,懂權謀,有野心,政治手腕高明的武皇后。
這一剎那,她明白蘇大為擔心的是什么。
若李治真的那樣信任武后,若真的沒有廢后的想法,現在就該是與武后在一起。
而不是撇下武后,去見上官儀。
“阿姊,今日在殿上,你安排的那些人,太急了……時機不對。”
“那……”
武媚娘袖中雙手握緊,喃喃道:“那些,不是我安排的?”
“什么,阿姊你不是說……”
“我只準備了三個人,他們還沒來得及開口,情勢變化太快。”
說到這里,蘇大為與武媚娘同時駭然看向對方。
陰謀。
這一定是上官儀和郝處俊做的伏筆。
殿上替武后說話的人,到底是誰的人,現在已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已經令陛下起疑了。
懷疑武后的勢力已經膨脹到可以左右朝局的地步。
“危險,阿姊,你現在應該在陛下身邊。”
蘇大為失聲急道。
“來人”
武媚娘的聲音同時響起:“備轎,我要去找陛下。”
“阿彌,多虧你來找我,否則此次我險些鑄成大錯!”
武媚娘上前一步,用力握緊蘇大為的手:“若情況真惡劣到那一步……我可以死,但弘兒是無辜的,你一定要替我保住弘兒。”
“阿姊,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蘇大為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這只手現在變得涼冷如鐵。
“你若不在,下一個只怕就是我,他們不會放過我的。”
說完這一句,蘇大為的眼神變得堅定起來:“所以,阿姊,為了太子,也為了你自己,一會無論如何,不可認輸,只要拖住陛下,不讓他立刻做決定,咱們就還有機會,否則……”
否則什么,蘇大為沒有說,也不必說。
武媚娘的眼中,涌起恐懼還有滔天的恨意。
這些年,她已經很少動殺意了。
但朝中有些人不想放過她。
想要廢掉她。
還有她的長子李弘。
“陛下,這是臣整理的武后的罪證,共有十六項三十七條,請陛下察之。”
暖閣內,上官儀深深一禮,雙手捧起奏折。
之前大朝會上,那些只是引子,是拋磚引玉。
真正的殺器,是這道奏折。
“侵吞田產,府中惡奴打死人命,欺男霸女,這些都是小罪,最嚴重的是,武后秘令賀蘭敏之蓄養逃奴,積蓄私人部曲,又招募異人和術士。
以前霸府里不少前朝異人,都被吸納進來。
武后還一直曲意結識寒門士子,吸納不少人進入六部。
此外,武后明里替太子招募名醫,暗里一直阻撓。
還有,之前替陛下診治頭風的名醫丁喜,突然暴斃,此事有線索指向武后。
最后是韓國夫人,據韓國夫人府上奴婢說,武后與韓國夫人曾有過激烈爭吵,韓國夫人曾提到要告知陛下,然后,韓國夫人便在宮中被人毒殺。
最后秘閣郎中李淳風提及在武后殿中察覺到詭異半妖的氣息,有巫咒嫌疑。
這些,都是臣所以疑惑的地方,臣不敢擅專,請陛下定奪。”
招募異人、術士。
暗中招攬寒門士子,并助他們入官場。
阻撓名醫替太子治病。
還可能暗害替天子治病的名醫。
并毒殺韓國夫人滅口。
這里,每一句,都是誅心的指控。
若有一條證實,都是不赦之罪。
都代表著武媚娘有了異心。
說完這一切,上官儀小心的瞥了一眼李治。
卻見這位大唐皇帝,身體沉在舒適的暖椅中,手邊的熏香煙氣蒸騰。
這樣看過去,居然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
只是聽見李治的聲音,居然依舊平靜,不見一絲顫抖。
甚至比平時更加穩定的問出一句:“依卿所見,若廢了武后,誰人可當后宮之主?”
“此乃陛下家事,臣不敢言。”
沉默了片刻,李治再問:“武后招攬寒士,招募異人,這些都確實嗎?”
“證據確鑿。”
這兩條確定,就足夠了。
李治閉上眼睛,心中天人交戰。
他不能容忍一個野心失去控制的女人在自己身邊。
自己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
若哪一天無法起來視事,恐怕會有不測之禍。
他一直知道,武媚娘是有野心的,也隱隱知道武媚娘的溫柔背后,還在做著一些事。
盡管,她自以為做得很隱秘。
不是觸到李治的底線,他念在十幾年夫妻,念在太子的份上,也都算了。
他認為有自己在一日,武媚娘就會乖乖馴服,自己壓得住她。
直到此刻……
這個女人,不能留了。
疲倦的李治,終于張開眼睛,雙目落在低頭躬身抱拳,恭敬萬分的上官儀身上。
“請卿代我擬詔。”
“喏!”
上官儀心頭劇震。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成功來得如此突然。
原本,還以為要經過辛苦鏖戰。
原來,陛下與武后的間隙,已經這般嚴重了。
有太監上來,替上官儀鋪好筆墨。
上官儀提起筆,凝神細聽李治口述。
他是有名的詩文大加,一手上官體的書法,亦是大唐一絕。
李治心中仍有些糾結。
利弊糾纏,難以開口。
廢后,之后后宮之主空懸,太子之位尷尬。
將會有一系列的麻煩,可能會很累,很累。
但若不廢后,留著武媚娘,同樣很麻煩。
人的野心是不斷膨脹的。
武媚娘如今已經有尾大不吊的征兆,有些手已經伸過線了。
若不在此時將她斬斷。
日后再想控制,就難了。
想到這里,李治終于抿了抿唇。
從他那張一向和藹溫和的臉龐上,罕見的涌上一絲殺意。
“擬詔,皇后武氏,狂悖無德,怨出私門,有負朕望……著廢除后位,趕出大明宮,永不相見。”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但天子不是凡人,天家豈有私情。
為大唐江山千秋萬世考慮。
就算再不舍,他也要做這個鐵血無情之人。
上官儀雙目大瞪,右手提筆,左手提袖,手腕輕抖,一支毛筆龍飛鳳舞,墨跡淋漓,一氣呵成。
待他一揮而就,擱下毛筆,雙手提起圣旨,向著紙面輕吹了兩口,將墨跡吹干。
然后畢恭畢敬,雙手高舉過頭:“請陛下過目。”
狂喜,低頭的一瞬,上官儀仍難掩心中狂喜。
以致于手都微微顫抖。
從今以后,這大唐權柄,又將回到門閥貴族的手中。
沒了李義府,沒了武后,以陛下的身體和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