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
薛仁貴瞪大雙眸,卻看到令他心臟抽搐的畫面。
吐蕃人的大將已經撤離,人縮入軍陣中,早已消失不見。
而環顧左右,原本散亂的吐蕃人陣型,居然發生奇妙的變化。
零碎的水滴匯聚成河流,向著中心處的唐軍層層疊疊包裹上來。
唐軍現在處在上萬人的吐蕃軍陣中,猶如被困于琥珀的小蟲。
“將軍,吐蕃人合圍了!”
“我們是不是中計了?”
四周的唐騎停滯不前,左右親衛向薛仁貴發出略帶心焦的聲音。
從開戰到現在,唐騎第一次感到不安。
因為戰事并沒有預想的那樣,通過唐騎的沖擊力,摧毀敵人的指揮中樞,令其組織混亂。
然后如一枚大鐵錘不斷錘打著敵人。
令其崩潰。
沒有。
唐騎最華麗的表演是將吐蕃大將身邊那頭巨狼詭異給擊殺。
但,也就到此為止了。
所有的疲倦,在勇氣消退后,猛地涌上心頭。
“將軍,怎么辦?”
四周的喊殺聲,如潮水般涌上來。
薛仁貴握住疆繩的指節,在這一霎竟有些發白。
寒風呼嘯。
海拔較高處,空氣總比中原要稀薄些。
這令唐軍將士頗有些不適應。
“郭將軍,咱們得快點,按總管的吩咐,必須盡快投入戰場,去接應薛將軍。”
“急什么。”
郭待封轉臉向身邊的親兵掃了一眼,語調帶著幾分慵懶和放任:“薛仁貴那武夫,最喜歡帶頭沖殺,咱們現在過去,能撈到什么好處?”
“可是將軍,據斥候回報,那些吐蕃人人數眾多,只怕薛將軍不是敵手。”
“瞎說,薛仁貴一向自夸勇冠三軍,怎么會打不過那些吐蕃蠻子?”
郭待封喝叱一聲,向后掃了一眼。
蘇大為手下三千唐軍騎兵精銳,另外還有兩千余輜重兵。
這已是極為精簡的配置。
考慮的是人數多了,沿路補給供不上。
既然是奇襲吐蕃人的都城邏些,就要綜合考慮兵力和補給各方面因素。
兩千余運送武器、馬匹、草料的輜重兵,那要看和誰比。
若是與那三千精銳,自然不能相提并論。
但若與吐蕃人比,那還是一支不錯的,能打的步卒。
類似后世某軍的炊事班。
郭待封,現在統領的,就是這兩千余輜重兵,也即這支先鋒軍的二線部隊。
后備軍。
明眼人都知道,郭待封既在先鋒中混了個掌管輜重后勤的差事,那么戰功多半就撈不到頭功了。
輜重這玩意,做得好也顯不出什么。
一但有什么錯漏,那頂鍋跑不掉。
所以郭待封的心情可想而知。
若是平時也就罷了。
但一想到先鋒是那個武夫薛仁貴,郭待封心里便有一種忿忿不平之氣。
那還是前幾年,鄭仁泰在任上的時候。
薛仁貴曾在瓜州刺史帳下任事。
那時,兩人本來份屬同僚。
可薛仁貴數次爭功,拚命顯示自己的勇武。
最后居然將名將郭孝恪之子,得李治陛下親自考題封為上品的郭待封給擠兌得在瓜州待不下去。
只好轉投裴行儉,這才得了升遷機會。
這事,一直埋在心里,郭待封沒和任何人說過。
“將軍,若是因咱們失期,導致薛將軍戰敗,萬一總管怪罪下來……”
“少拿總管壓我。”
郭待封冷笑一聲:“咱們率的可是輜重,以步卒居多,如何趕得上四條腿的戰馬,總管他不是親率兩千騎去救……咳,去分進合擊,做為奇兵奇襲去了嗎?
有總管出手,咱們步卒慢一些到,也誤不了事。
再說也不是咱們不想去增援,而是行路遲了些,這話就算放到總管面前,我也理直氣壯。”
緊趕慢趕,就算是兩條腿走路,也總有趕到的一天。
前方塵煙揚起。
陣陣喊殺聲傳來。
郭待封倒是吃了一驚。
從薛仁貴出兵,到現在,快兩個時辰了,居然還在鏖戰?
按他的想法,薛仁貴這蠻夫,作戰倒也有些本事,吐蕃人未必頂得住。
就算薛仁貴沒能成功,還有蘇大為率領的兩千騎。
以三千唐騎精銳對上數倍吐蕃兵。
真不是郭待封小看對方,明眼人都覺得,吐蕃人會被唐騎打得抱頭鼠躥。
在這個時代,要想與唐軍在野戰較量。
敵人若不是以十倍對之,全天下都會覺得,唐軍贏定了。
這些年,一次次捷報,一次次數千滅數萬,上萬滅十幾萬大軍的戰績,早已養成了大唐驕兵悍將的性子。
就連滅遼東,滅百濟,大唐出兵十萬,卻消滅了對方數十萬兵馬,直接滅國。
在西域這邊就更不用說了,唐軍五萬,摧敵滅國無數。
何況蘇大為非泛泛之輩,乃是得蘇定方兵法傳承的唐軍新起之秀。
這些年的戰績,也非常可觀。
有這兩人連手,吐蕃人還有屁的機會。
這是郭待封心里的真實想法。
正是想明白這一點,他才覺得自己沒什么立功機會,心中沒有絲毫參戰的興趣。
但是眼前的喊殺聲,分明在提醒,這一戰還沒結束。
郭待封精神一振。
“偵騎何在?”
“將軍!”
“速去偵察敵情,看看究竟是什么狀況。”
“喏!”
輜重隊中,仍留有偵察的斥候。
得到郭待封的命令,偵騎四出。
片刻之后,斥候瘋狂打馬奔回。
在斥候身后,還跟著數隊吐蕃人的騎兵。
那些吐蕃斥騎不斷投擲著飛石與投槍,想要將唐軍斥候擊落。
郭待封眼見這一幕,頓時一個激靈。
因為緊張,他連聲音都有些變形,變得比平時高亢數分。
“整隊!著甲!親兵出列,援救斥候!”
咚咚咚!
輜重隊里響起傳令鼓聲。
一片手忙腳亂,人仰馬翻。
比起一線精銳,這些輜重兵的反應確實慢了半拍。
但好在郭待封所學兵法扎實,而且俱按章法來行事,在輜重隊里,雖然大部份輜重兵未著甲,但身邊還有一百余人的親衛,是披著皮甲的。
穿鐵甲的親兵,也有十余人。
這些人得到命令,忙策馬奔出,用一陣弩箭,將那些臨近的吐蕃人逼退。
郭待封手握著馬疆,緊張的等待斥候回報。
他的額頭已經滲出細密的汗珠。
這并非是他膽小,恰恰相反,郭待封膽量極大。
而且一向吹噓要像父親郭孝恪一樣,在戰場上打出唐軍威風。
若不是如此,昨夜他也不會臨機決斷,自行決定出動車弩,助蘇大為射退那些詭異。
這無不說明,他心中立功心切。
他之所以緊張,是因為他聰明。
從第一眼看到本部斥候被吐蕃兵追趕的時候,他便意識到,這個戰場上,唐軍如今正處在不利的境地。
否則吐蕃人絕無可能,還有余力派出偵騎追擊唐軍斥候。
這令他大感意外,心中震恐。
薛仁貴還有蘇大為,難道這兩名大唐年青一代的將星,都沒能擊潰吐蕃人?
這伙吐蕃人什么來頭?
兩個時辰啊,足足兩個時辰。
已經臨近午時了。
就算唐軍仍在戰斗,那些玄甲騎身上披的可是四五十斤的鐵甲,如今,還有多少力氣?
該不會全軍覆沒在此吧?
這個念頭,令郭待封全身顫抖起來。
那并非是因為害怕,而是興奮。
腎上腺素瘋狂分泌,令他整個人都亢奮起來。
身在先鋒軍的輜重營里,原本以為沒有自己立功的機會。
萬萬想不到,老天居然把這么好的機會,丟在自己面前。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郭待封嘴里暗自念了一句。
扭頭向身邊親兵喝道:“取我甲來,為我披甲!”
“喏!”
“將軍,已經打探清楚了。”
數名斥候狂沖回來,連額頭上的汗珠都來不及擦拭,有的人背后皮甲上還插著吐蕃人的箭。
箭羽在肩頭隨著說話,微微顫抖。
“說。”
“吐蕃人,人數得有八九千之眾,他們圍住了薛將軍那支人馬,正在不斷進攻。”
“總管的人呢?”
“未曾見到。”
郭待封不由倒吸了口涼氣。
蘇大為不在戰場上。
那他去了哪里?
原本還擔心因為自己投入戰場太慢,被蘇大為事后清算。
現在好了,蘇大為自己都沒趕到。
薛仁貴,這蠻夫此次當真是命苦,居然是這么個局面,一千人對上八九千吐蕃人。
嘿,當真是運氣不好。
不過,蘇大為究竟去了何處?
這么大的草原,該不會是迷路了吧。
古怪!
這個念頭在郭待封腦中一閃而過。
他隨即喝道:“薛仁貴那邊局勢如何?你們觀敵人軍陣如何?他們領兵大將,打的什么旗號?”
“回將軍,薛將軍那邊被重重圍困,看不分明,只是看他們好像沒法再隨意移動,被敵軍陣勢包裹得嚴實,恐怕是下馬步戰。”
“下馬步戰?”
郭待封心頭一顫。
已經到如此慘烈境地嗎。
薛仁貴手下,可是玄甲精騎啊。
被逼到下馬步戰,放棄騎兵的優勢,可以想像局面惡劣到何種程度。
唐軍歷年作戰,少有騎兵被逼到這一步的。
記憶里,只有當年英國公在對付薛延陀人時,大唐的好學生,薛延陀人以重甲步兵,列長槊陣,令唐騎無法寸進,死傷慘重。
大怒之下,李勣命唐騎皆下馬步戰。
以重甲步兵,對重甲步兵。
以長槊對長槊。
終于殺得薛延陀崩潰。
被一戰破滅。
所有的念頭在郭待封心中一閃而過。
他回望身后輜重兵,見衣甲都披戴好,自己也翻身下馬,張開雙臂,讓親兵助其穿上山文甲。
“傳我將令,整隊,列陣而前。”
“中軍步卒聚攏,馱馬車隊在后,斥候騎護住兩翼,出擊。”
咚咚咚
戰鼓聲隆隆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