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儼,我看看……”
李博查找著卷宗資料,他面前的桌案擺滿了文卷,就如他當年在都察寺里一樣。
過了片刻,他喜道:“找到了,這個人……咦,他居然頗受武后賞識。”
蘇大為點點頭,卻并不奇怪。
這個時代,雖然因為他的到來,有許多時間線變得面目全非,但大體的脈絡還在。
明崇儼在正史上,可是能通鬼神,深得李治和武媚娘信重的。
賀蘭敏之在的時候,對他反倒是一種束縛。
如今賀蘭不在了,明崇儼被武媚娘賞識起用,也是題中應有之意。
“此人現在在武后身邊嗎?”
“哦,卷宗里提到,另有任用,但具體委派何職,卻不甚清楚。”
蘇大為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點一支香計時,我們要加快進度了。”
“一個時辰,要從這么繁多的情報中,判斷如今長安的局勢。”
安文生拍了拍自己的臉頰:“你總會給自己找難題。”
“明明白白的面對,總比稀里湖涂的要好。”
蘇大為掃了他一眼,見李博起身,站到帳角,點然了一支線香。
香是特制的,一支能燒半個時辰。
也就是說,當兩支線香燒完,就是最終時刻。
大軍要按原計劃拔營起行。
那個時候,究竟是與大軍脫離,獨自留在巴蜀,等待朝廷進一步的命令。
還是……
這是一個極艱難的選擇。
蘇大為此時也絕非表面上那樣平靜。
他微閉著眼睛,把近幾年自己與朝廷中的事過了一遍。
怎么也想不通,李治為何要下這樣一道圣旨。
莫非真和圣旨里所說一樣,是為了災情?
可這種事,屬于民生吧,理當由主持過地方政務,或者熟知民政運作,抗災經驗的能臣來。
蘇大為雖然處理事情有些手段,但這十年來,一直主要在破案和軍事上,對地方政務可以說從未真正經手過。
所以朝廷這道任命,的確是十分古怪。
有違常理。
也難怪高大龍等一幫人在心中猜忌。
越是身居高位,越是如履薄冰。
到蘇大為如今的程度,已經有了舉足輕重的能量。
朝廷任何一道對他的命令,都不可能是無的放矢。
不可能沒有緣由。
問題就在于,這個緣由究竟是善意,還是惡意?
如果是善意倒還好說。
但如果是惡意……
他現在身邊一幫兄弟家臣,上下人脈關系復雜。
在軍中又有相當的影響力,當真牽一發而動全身。
深吸了口氣,鼻子里嗅到線香飄出的檀香氣息。
蘇大為揉了揉額頭,抬頭看到安文生拿起一本卷宗,向自己快速走來。
“有一件事,是上個月收到的,但是當時想著與軍情無關,就沒有跟你說,現在覺得還是要讓你知道一下。”
蘇大為有些詫異的看向安文生,有什么事是需要刻意瞞著自己的,直到此刻才和自己提?
安文生的表情也有些怪異,不肯詳細說,只是將手里記錄情報的卷宗遞過來。
蘇大為接過看了一眼,在首頁角落里,以蠅頭小字寫著:甲木四。
這是暗號,甲木代表東邊,而四,代表著倭島。
東面蘇大為最關注的四國分別是高句麗、百濟、新羅與倭國。
前兩者已經被大唐拿下,設下都督府。
而倭國,雖然也仿百濟舊例,設下都督府,但是朝廷所用之人,蘇大為并不熟悉。
近幾年,也很少聽到那邊的消息。
似乎有人刻意想要切斷他與倭島那邊的聯系。
或許是李治的意思,或許是另有他人。
蘇大為皺了下眉:“倭島那邊,不是一向沒有消息傳來?”
“這次是事情太大,都察寺的暗樁透來的消息。”
事情太大?
蘇大為眉頭又皺了一下,究竟有多大的事,連消息都瞞不住了,居然連暗樁都知道了。
他翻開卷宗,按著都察寺一套內部的秘諜口令,從混亂無序的字中,讀到有用的信息。
“倭、島、反。”
蘇大為心中一震,吃驚的道:“倭島被我們拆分成那樣,如何能反?”
當年高大龍和阿史那道真、安文生他們最后從倭島撤回前,按蘇大為的授意,將倭島拆分成二十七部,故意將它劃分得支離破碎。
同時嚴令當時歸化大唐的倭國仆從將領,分別執掌一部。
并且定下制度,四年一輪。
各將領將輪流更替戎守的防區。
具體執行下來會不會走樣先不論,哪怕這些將領都成為新的藩鎮,那也是分裂的二十七部,單獨一部,甚至聯合幾部,都絕沒有與大唐在倭國所設都督府抗衡的本錢。
而要將這些割裂的土地和勢力聯合起來,沒有十余年的時間,絕對辦不到。
何況大唐東倭都督府又不是擺設,只要施行縻羈之策,將最強的大名拆分肢解,這事哪怕給倭人五十年也辦不成。
蘇大為仔細翻閱手中的秘檔,越看越是心驚,忍不住罵道:“朝廷封的東倭都督是豬嗎?”
“咳咳,阿彌注意身份,不要用這等粗鄙之詞。”
“罵他是豬都是便宜他了。”
蘇大為翻完整個秘檔,重重一掌拍在桌上。
幸虧他還留了幾分力,不然一巴掌下去,這桌案是別想要了。
事情并不復雜。
有內和外兩個因素,單獨碰到一個,倭島不可能反。
但偏偏兩個條件都達成了。
第一個條件,朝廷任命為東倭都督府都督的人,叫趙敬朗,此人也是貞觀時期舊臣。
有過一些地方施政的經歷,算是經驗豐富的老臣。
但唯一有一個問題,趙敬朗此人年老昏聵,耳根極軟,而且還十分好女色,年齡對他似乎絲毫沒有影響。
去了倭國當了土皇帝以后,被一幫倭國仆從大將哄著,漸漸膨脹得不知東西了。
又被那二十七部大名輪流送美女,宴請,換著花樣捧著。
最后被人悄然滲透,連都督府埋下倭人暗樁都不知道。
趁著趙敬朗昏聵,每日流連酒色,甚少視事,那二十七部倭將,只安份了兩年,便開始了兼并戰爭。
對這一切,趙敬朗也不是完全不知情。
但他覺得,讓這些倭人自相殘殺,對大唐也沒壞處。
反正倭人再怎么跳,也難當大唐兵鋒。
卻沒想,倭人經過蘇大為的調教,其組織度和軍事理念,早已與過去的倭國,有了質的飛躍。
那二十七部大將和手下的倭人兵卒,可是最早跟著蘇大為的唐軍,以唐軍仆從而自豪,一舉擊破舊倭王的軍隊,解放全倭島的虎狼之士。
對上蘇大為,他們自然是不行。
但對上一個小小的趙敬朗,卻不在話下。
若蘇大為一直在倭國鎮守,或者留下得力大將,這些倭人都不敢生出此等異心。
實在是……
朝廷派來的趙敬朗一介文臣,鼠目寸光,實在低估了這些軍漢手里有兵又無天敵時,野心的膨脹程度。
如果只是如此,倭國這二十七部將領同,也就是繼續大名之間的兼并戰,還不至于就敢反唐。
但是另一個小概率事件發生了。
那就是,倭王高市,回倭國了。
事情要說到前幾年的泰山封禪大典。
在封禪之時,各國使者酋長皆敬畏稱李治為天皇,尤其以高市態度最為謙卑。
李治不知腦子里哪根筋抽了一下,當時一高興,居然赦免了高市之罪,并派人護送高市回倭。
這一回倭不要緊,如魚入大海,虎入山林。
高市回到倭國以后,迅速拉攏愿意效忠他的倭將,并以倭王的名號,不斷拉攏和兼并。
在短短一年時間里,便占了絕對的優勢。
高市并且效仿大唐,自稱天皇。
還召集能工巧匠,仿大唐長安制式,在倭島上修建小長安城。
直到這個時候,趙敬朗才如夢初醒。
可惜一切都晚了。
眼見事敗,高市一不做二不休,把趙敬朗砍了。
倭國雖然現在還有七八位大名是蘇大為時期留下的倭將,但高市已經占據了絕對優勢。
重新統一倭國列島,只是時間問題。
雖然高市沒有膽量打出反叛大唐的旗號,名義上還是自稱效忠大唐天皇李治,并詐稱趙敬朗是病死。
但消息還是被大唐知道。
據說李治在朝堂上勃然大怒,摔了自己最心愛的一個琉璃盞。
殺大唐都督,自封天皇。
這特么還不是反唐,還要怎么反?
“趙敬朗簡直比豬還蠢,他死了也就死了,可惜了我們在倭島經營的大好局面。”
蘇大為還能說什么,除了罵一聲趙敬朗是豬,還能罵誰?
總不能罵李治的帝王心術,為了防自己一手,把自己調回長安,連自己留下的后手布置也一并撤去,給了倭人自立的機會。
可惜了,本來想千年之后,世上再無倭國。
但現在看,歷史不但拐回了原點,親眼見過大唐皇帝李治封禪泰山的高市,還給自己封了個“天皇”的稱號。
真是莫大的諷刺。
“上個月的消息?一直瞞著我,怕我有過激反應?”
蘇大為拍拍秘檔,長嘆道:“除了一聲嘆息,除了說聲遺憾,我還能說什么,本來……是想留給我們后人的一份財富,如今,煮熟的鴨子飛了。”
安文生卻是臉色一變,細長的眼眸微光閃動,壓低聲音道:“阿彌,你……真的想將倭島留給后人?”
這話意思可就深了。
若蘇大為想把倭島留給自己的后人,那是不是代表蘇大為也曾有過野心,想要占據倭島稱王?
不是沒有這個可能的。
當年那個虬髯客據說不肯做大唐臣子,便是駕船出海,做了南洋某島的國主。
安文生甚至在想,之前也曾聽人隱晦提過,以蘇大為的布置,怎么看都像是預留了后手和后路,是否也準備著有那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