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大為只有苦笑拱了拱手:“人盡其用,各有各的經歷緣法,不論是人還是詭異,現在都是我大唐子民。”
清風還待反唇相譏,卻被張果揮杖目住。
張果輕撫白須,上下打量蘇大為一番:“你方才說你是什么人?朝廷封的黃安縣令?”
“是。”
“難怪,倒有幾分見識。”張果好像是再一次認識了蘇大為般,將他上下打量,眼中透出一抹欣賞之色:“若人人都像你這樣想,那巴蜀之危不難解,大家也能得安寧。”
蘇大為一時不知他的話是什么意思。
還沒想好如何問疫毒源頭的是,就見身邊明崇儼向高大龍有幾分不滿道:“我們都在忙碌,你怎么神出鬼沒,要找你幫手時又不見人。”
“明縣丞弄錯了一件事。”
高大龍沖他森然一笑:“我并無官身,只是蘇大為的朋友,幫,是情份,不幫亦是本份,休要拿話套我。”
一句話,頓時把明崇儼給堵住。
蘇大為向他看來:“大龍,又有何發現?”
“發現談不上,只是突然想通了,這個巫女,一直在騙我們,不是善類。”
高大龍向雪子步步緊逼上來:“還記得之前山崖上她畫的那個陣符嗎?當時我們沒細問,只以為她真的是為了辦她自己的事,可是方才,我在那邊湖水處,也發現同樣的陣符。”
蘇大為與明崇儼心頭同時一震。
“雪子,你有何解釋?”
“蘇郎君,我……我只是在尋找圣卵的下落,找圣卵的源頭……”
“你所謂找圣卵的話,不盡不實,也許你是真的被神道教避禍驅逐,也有可能,你另有目地。”
高大龍嘿嘿冷笑:“當年我可是在倭島駐留數年,那邊許多事我都清楚,你們那個倭王,與神道真的翻臉了嗎?不可能把罪都歸到你一人頭上吧。”
蘇大為被高大龍一點,許多事在腦中電光般閃過。
他再次抬眼看向雪子時,眼中已經沒有一絲暖意,取而代之的是森冷:“倭國的事,我要求證不難,你若騙我,會知道那是怎樣的后果。”
不用多做威脅,雪子已經承受不住自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可怕壓力,顫抖著道:“我是發現……發現,我……我愿意告訴蘇郎君,只求蘇郎君網開一面。”
她雙眸向著蘇大為,眸中瑩光閃動,那是涌動的淚光。
人只有兩種情況會如此。
一種是情緒上極大的起伏,承受巨大的委屈壓力。
另一種就是演戲。
雪子是哪一種?
“何須解釋,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欺騙!”
高大龍厲聲道:“你從一開始就在欺騙,說的話不盡不實,現在又在演戲,以為我等好欺騙?似你這種妖女,就算死也是該死,倭國神道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待它日我們大唐馬踏倭島,將你們這些倭種,盡數屠戳。”
“大龍……”
蘇大為覺得今晚高大龍似乎特別狂躁,正在奇怪,冷不防高大龍走到雪子身邊,突然出手,一把扼住雪子的脖頸。
他身為半妖力氣奇大,五指尖銳的勾爪瞬間透入雪子的脖頸肌膚,鮮血從傷口迸濺。
“大龍住手!”
蘇大為怒喝。
雪子還沒說出事情原委,現在把人殺了,這疫毒還怎么查清源頭。
心念一動,縛住雪子的銀絲猛地解開,反卷向高大龍的雙手,將他雙手一下纏住。
明崇儼的反應也不慢,身形一閃,將手一伸,一把將巫女抓到手上,閃電后撤。
高大龍怒吼連連,還要邁步去追。
那銀絲陡然延長,將他的雙手至腿,全數纏繞。
高大龍猛地一掙,銀絲切入肉里,血光迸現。
“蘇大為,把這該死的東西弄開!”
“住手,你瘋了!”
蘇大為出現在他身邊,伸掌一拍,元炁如狂濤怒卷,一下將高大龍壓制住。
仿佛巨掌之下的小蟲子,任高大龍如何掙扎,也逃不出他的手掌。
“蘇大為,你會后悔的,你居然為一個女人與我翻臉?你為一個倭國女人與我翻臉!”
高大龍雙眼血光閃動,脖頸大筋一根根的浮凸起來,顯得憤怒至極。
“若有什么不對的,等案子查完,我再和你賠罪。”
蘇大為隨手一揮,將高大龍按在地上,轉向明崇儼:“讓她說,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何隱情瞞著我們。”
“蠢貨,阿彌你這蠢貨!”
耳聽高大龍低罵道。
蘇大為忍不住看向他:“你說什么?”
“老子本來想幫你,你倒好,非要幫這個女人,你這樣會害死我們的。”
“你說什么?”
熒惑星的紅芒異樣的閃了閃。
整個天地,仿佛陷入一片鬼域中。
不知從哪里吹來一股陰風,帶著絲絲寒霧。
地面飛砂走石。
遠處苗寨的火光,在這一刻都龜縮成一團,仿佛被無名的力量所威懾。
蘇大為察覺不對,轉向那風吹來的方向。
只見陣陣黑氣氳氤。
“詭異出巡。”
從他的嘴里,蹦出四字。
這一幕,他是無論如何也忘不了。
無論在當年長安門大街的石橋上,還是在吐蕃邏些城下。
都曾出現這種黑霧。
他做夢都忘不了。
“詭異?”
為何這個時候會出現詭異,是屬于北斗星君那一系的詭異,還是長安熒惑星君手下詭異?
高大龍眼中流露出譏誚之色:“老子拚了命想把這事糊弄過去,待離了這幫詭異,再做計較,你倒好,非要窮追不舍,終于把他們都引出來了。”
“你說什么?”
蘇大為看向他。
卻見高大龍臉偏過一邊,嘴角挑起冷笑,似在嘲諷。
那黑霧來得好快。
轉瞬間充斥天地,令天地一片渾沌。
眼看要將蘇大為他們都吞噬進去,一直沉默張果輕輕一頓玉竹杖。
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自他杖下擴散向四面八方。
黑霧涌來,半空中仿佛遇上了什么,發出“哧”地一聲輕響。
像是被刺痛了一樣,向后收縮了幾分。
然后繼續試探著包裹上來,圍著蘇大為和張果等人,包了一圈。
整個世界,好像只有蘇大為和張果附近,有一個看不見的透明罩子,將黑色妖霧阻擋在外。
明崇儼臉色微沉,袖中暗掐指決:“艮為山,當止則止,行必有禍……原來應在這里。”
雪子一臉畏懼的看著眼前的黑色妖霧,喃喃道:“八百眾神,是八百眾神來了,不知是哪位神靈,神道教女巫雪子參見。”
最后一句,她特音提高了音量。
可惜黑霧中,只有隱隱的怪獸咆哮吼叫,卻并沒有人理她。
張果身邊,清風舔了舔唇,暗自咽了口唾沫,牽著那頭馱著孫九娘的青驢兒,向張果顫聲問:“師父,好像來了厲害的鬼帥。”
“毋須驚慌,有師父在此怕什么。”
張果伸手拍了拍他的腦袋,雙眼盯著黑霧最深中,眼中閃過回憶之色。
蘇大為站直身體,向著黑霧揚聲道:“不知是詭異哪位星君?是刀勞還是?”
黑霧中,立刻有聲音相應。
“不必在乎我的身份,我只要那個女人,那位神道女巫,把她交給我,你們便可以走。”
黑霧涌動,隱隱現出一只手的形狀,指向巫女雪子方向。
霧氣中,隱隱看到一雙雙血紅的眼睛,不知藏了多少只詭異。
蘇大為笑了起來:“讓我交人?你可知道,就算是刀勞和熒惑見了我,也得跟我打商量,向我求人情,你算是什么?敢如此猖狂?”
他的目光投向正在撫須沉思的張果:“何況還有廣宗道長在此,道長一身修為,至少是摸到異人二品的門檻,哪怕就是北斗星君和熒惑在此,也只有低頭俯首的份。”
這話說得,張果的臉皮微微抽動了一下,神色有些怪異。
好小子,老道只不過多看了一會熱鬧,居然就這樣被拖下水了。
這小子眼神賊滑,一看就不是好人。
果然,不能心太軟啊。
張果一臉遇人不淑的神色,向身邊道童道:“清風,你沒說錯,這人果然甚是奸猾。”
清風用力點頭,對師父的判斷大感認同。
黑霧中,那詭異沉默片刻,忽然道:“罷了,既然藏不住,那便不藏了。”
黑霧猛地散開,陰風慘慘,隱隱見到一尊詭異似人非人,立于當中,如冥府閻羅。
在他左右兩邊,各立著一尊詭異,左手那位,一襲黑衣,雙手如刀,瘦臉如勾,細眼血紅。
正是詭異刀勞。
右手那位,身披黑袍,斗蓬下一個引人注目的尖銳下巴,鳥爪般的手拄著一支木杖。
乃是熒惑星君座下鳩婆。
此二人,都曾在邏些城下現身過。
蘇大為自是一眼認出來。
“熒惑……”
許多事,之前看起來并無聯系,但是眼看到這一幕,蘇大為腦中急閃,頓時想通了。
此前在黃安縣,刀勞現身,說是兌現承諾。
巫女雪子的隱瞞。
高大龍的反常。
而那疫毒,將人變作喪尸般的怪物。
還有那面湖的湖水,黑色的血液。
仿佛擁有生命一般。
蘇大為感覺心頭重重一沉,沉聲道:“熒惑星君?”
“正是。”
“這次疫毒,是你們詭異所為?你們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