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當真是有趣……”
熒惑星君怒極反笑起來。
“你還知道些什么?”
他沒有否認,沒否認,就是一種承認。
許多事,過去十幾年了,原來以為不會被任何人知道,只存在于自己的秘密中,可是眼下,居然被蘇大為一語道破。
就算是熒惑星君,心境也不禁微微動搖。
“知道這些還不夠嗎?”
蘇大為凝視著眼前的熒惑星君,目光仿佛要透過他面上的黑霧,直透本質。
“這些年,你表面與大唐和平共處,實則無日不想凌駕于大唐之上,所以苦心造詣,所以才會有邏些城下之事,也才會有今日之事。
可惜過去運氣不在你這一邊,直到如今,天象有變,你覺得屬于詭異的機會又來了?”
蘇大為平靜的道:“我告訴你,它不會來,永遠不會,就算今天你不惜代價,與我血戰一場,你的圖謀,也注定不會實現。”
“你……”
熒惑星君身邊,鳩婆面孔扭曲,身上黑霧騰起。
另一邊的刀勞眼中邪芒大盛,厲喝一聲,身體化作黑氣,縱身前撲。
雙手化為兩柄黑色彎刀,就要斬向蘇大為。
卻在最后一刻,被熒惑星君一伸手給招了回來。
他是大唐境內詭異之主,也是詭異中最具有智慧的存在。
別的詭異可以沖動,可以發狂,他卻不能。
“天道在我族,你憑什么說詭異一族不能重新君臨大地?”
熒惑星君一手抓著刀熒的肩膀,身上黑霧繚繞不休,顯然也到了忍耐的極限。
只要蘇大為一個字不好,接下來,必然是石破天驚,不死不休。
“因為……”
因為我看到過,那個未來。
話到嘴邊,蘇大為微微一笑:“星君若真有信心,就不會出現在這里?”
“嗯?”
“如果詭異一族真的能重新強大,重臨大地,那么今日之事,傳不傳揚出去,對詭異一族有什么影響?換句話說,你越在乎在巴蜀這里的小伎倆,就越說明你內心缺乏信心。”
“大膽!”
鳩婆、刀勞,熒惑身后的無數詭異同時怒吼咆哮。
對蘇大為言語對詭異一族,對熒惑星君的不敬,充滿了憤怒。
就連天上的熒惑星,都變得更近了一些。
血光遍地,黑霧沖天。
熒惑星君眼中閃動兇戾之氣,盯著蘇大為,一言不發。
蘇大為心中更是篤定:“若詭異真有自信,何必在意區區一個黃安縣,就放手待天道到來,不是更方便?星君如何,你敢賭嗎?”
“賭?”
“你若有信心,天道在詭異,自然不用在這里與我死斗,待天道到來即可。你若并不堅信天道在詭異,那就放手施為,你我做過一場,我若不是對手,還有騰根之瞳奉陪。騰根之瞳后,還有劍閣都督府的唐軍,還有大唐雄兵百萬,陪你們詭異玩下去。”
蘇大為臉上帶著似笑非笑之色:“星君愿意賭嗎?”
這哪里是賭,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脅。
“星君!”
鳩婆與刀勞是詭異中少有的智者,聽得蘇大為的話,心下也大感躊躕,不由轉頭向熒惑星君看去。
“你,在威脅本星君?”
熒惑身上的氣息涌動,那是包含了黑暗、兇戾、混亂與殺戳的可怕氣息。
仿佛象征著末日即將來臨。
“怎么會呢?我是在與長輩說話……”
蘇大為看著熒惑星君,臉上突然露出奇怪的神色。
似傷感,似感概道:“收手吧,鬼叔。”
“你!”
熒惑星君雙眸大瞪,身上的氣息一下子散亂。
就連他身邊的刀勞與鳩婆也是大驚失色。
星君的身份,乃是詭異一族最大的秘密,怎么會……蘇大為怎么會知道!
這意味著,若不在這里殺掉這些人,熒惑星君在人類中的隱藏身份,無法維持下去。
熒惑星君沉默了片刻:“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李淳風告訴我的。”
“賊他媽,人沒有一個靠得住。”
他低罵了一聲,身上黑霧驟然散開,透出自己的真容。
那是長安縣衙,刑名第一的老鬼,桂建超。
與方才熒惑星君的強大可怕不同,現在的他,只是一個彎著腰身,瘦骨伶丁,臉上皺紋堆疊的老人。
他向蘇大為做了個手勢:“你隨我過來。”
說完,負手轉身,朝一旁走去。
蘇大為毫不猶豫的跟上。
后方明崇儼和高大龍忍不住喊道:“蘇縣令,我們怎么辦?”
“阿彌你別去!”
“都不要過來。”
蘇大為向他們喝道:“聽我的,等我去談談,就在這里待我。”
揮了揮手,他快步追上老鬼。
原地剩下明崇儼和高大龍、雪子三人,看著對面那幫大眼瞪小眼的詭異,場面一時尷尬。
林邊靜謐而幽暗。
頭頂上方的猩紅色的熒惑星,似乎比之前黯淡一些。
桂建超站在林邊,目光投向沉沉的森林,久久不語。
蘇大為走在他身旁:“鬼叔。”
“李淳風與我訂約時,答應不將我的身份透露出去。”
人類的身份,既是他的一個托庇之所,某種程度上又是一種約束。
他這話里,透著一絲郁悶。
蘇大為就笑了:“鬼叔,你這些年也做了不少事了,難道你與李淳風的盟約可以如此嗎?”
桂建超回頭瞪了他一眼,目中現出惱怒。
“其實你的身份,李淳風沒告訴我。”
“什么?”
桂建超蒼老的臉上,露出錯愕之色。
“方才是試探,結果一試,就給我試出來了。”
蘇大為向他拱手道:“有許多事,其實也不用人說的,你做得越多,留下的蛛絲馬跡便越多,只是當年我有意無意在回避真相,我心里,其實是有些察覺的。”
桂建超盯著他,一雙蒼老渾濁的眼睛里,透著凌厲的光芒,像是刀子一樣,一刀一刀的在往里面挖。
似乎想看出蘇大為的心肝肚腸。
“阿彌你啊……你是我看著長大的。”
忽然他渾身氣勢一松,目光變得柔和下來:“當年我不曾想過,你會有這般深的心思。”
“全是鬼叔教得好。”
“屁,我可沒本事教你,八成是跟著騰根之瞳學壞了!”
桂建超悻悻然道。
蘇大為哈哈一笑,也不否認,笑完后,向著桂建超認真的道:“鬼叔,你是怎么想的?真要鬧個天翻天覆不成?”
“呵呵。”桂建超也笑了起來。
一笑,眼角的魚尾紋舒展開,那幽幽的眼神陰森而兇戾。
這時的他,仿佛又變回長安刑名第一的劊子手。
“你是人,你有你的立場,但我是詭異。”
“詭異……”
蘇大為咀嚼著這個詞,忽然道:“其實你們在長安遁世這么久了,與人又有何區別?”
桂建超雙眸微張,眼瞳中隱隱有針尖般的紅芒一閃。
“鬼叔你想過沒有,你們現在在長安,在大唐,但凡是能融入大唐生活的,生活差了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營生,有自己的生活,這不好嗎?”
“詭異一族從古便是這大地的主宰,那時,人是多么的弱小,但是天道無常,人族越來越壯大,而我們,不得不被逼著遁入陰暗,茍且偷生,這公平嗎?”
桂建超緩緩搖頭:“何況詭異不光是我們這些能做人的高等,還有許多低等詭異,神智不全,連人話都不會說,又如何能做人?我是他們的領袖,自然要令每一個族人都生存下來,不使詭異亡族滅種。”
他抬起頭,向著蘇大為一字一句道:“這是生存之爭。”
“鬼叔,你錯了。”
蘇大為向他耐心的道:“你有沒有想過另一個可能?”
“什么?”
“詭異與大唐爭斗,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兩敗俱傷,現今大食在極西之地,發展迅猛,若真的大唐殘破,到時信奉異教的大食人過來,你覺得,他們會容下詭異嗎?”
“大食人……”
“連原來的波斯人都被大食人給打敗了,若沒有大唐在西域頂住……鬼叔,以你的經驗判斷,這中原富饒之地,你說他們想不想來?到時誰來抵擋那些異族人?”
桂建超一時沉默不語。
他活了數百年,大唐之前,是大隋,大隋之前呢?
那是紛沓亂世。
城頭變換大王旗。
詭異在上一個亂世壯大了嗎?
沒有。
反而變成各方爭相利用的工具,原本完整的詭異,也變得四分五裂。
“鬼叔,你知道,詭異也未必要以人為血食,我看你們這些在長安的,與我們也無甚分別,平日喝點小酒,日子也算不錯。
大唐富庶,就算再多養些‘人’,也不是什么難事。”
他特意咬重了“人”字。
“這不比自相殘殺,更有前途?”
桂建超在猶豫。
“鬼叔……”
“不必再說了。”
老鬼擺了擺手,眼瞳里紅芒微閃:“你方才說打賭的事,我賭了。”
“嗯?”
“要我放棄詭異與唐人的爭斗,我說服不了自己,但是現在再與你爭下去,也無意義,今天的事,到此為止。”
停了一停,他繼續道:“至于這中原之地,日后究竟是大唐的,還是我們詭異的,就看天意,天道若在詭異,我族自然能卷重來,若天命不在我……”
他搖了搖頭,沒有說下去。
蘇大為心中一塊石頭終于落地。
真要與桂建超動手,不是能不能贏的問題,而是……難道要親手殺死他?
沒了熒惑星君,詭異一族分裂,只會造成更大的禍患。
而且,這些年桂建超對自己照顧有加。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