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大為皺眉沉吟:“這讖言是從昨夜闖宮禁那些隴右兵身上搜到的?”
“是。”
“有沒有問這讖言從何而來?”
“問了,不肯說。”
“他們以前曾為我麾下,我是否要避嫌?”
“阿舅,此事父皇交給我,而我,絕對相信阿舅你與昨夜的事無關。”
李弘看向蘇大為,目光中透著信任:“而我認識的人里,論斷案,無人能及阿舅,所以這件事,我希望阿舅能幫我。”
“讖言……此事干系重大。”
蘇大為緩緩道。
這種事,可大可小。
往大里說,誰敢說出這種惑亂天下的讖言,那是誅九族的重罪。
任何帝王都對自己的權力無比敏感。
涉及到這種事,只怕太宗李世民也是揮起屠刀,將散布讖言的人殺個干凈。
更何況,方才所看到的讖言,那特么都是后世的典故。
“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物以報天。”
神特么的,這種話,怎么會出現在大唐李治朝?
除了有其他的穿越者,實在難以解釋。
不弄清楚此事,只怕無法心安。
想到此,蘇大為向李弘點頭道:“我現在可以去看看那人嗎?”
李弘大喜道:“事不宜遲,如果阿舅現在無事,就請現在隨我過去。”
長安獄。
鯨油燈的光芒,將一切映成古銅色。
魏三郎呻吟著張開了眼睛。
他一向是一個硬漢,但是昨夜被守護皇宮的千牛衛打斷了一條腿。
之后又是漫長的審訊。
他現在除了一張臉,全身上下幾乎沒有幾塊好肉。
然而魏三郎張開雙眼,第一個念頭竟是欣喜。
痛,就代表自己還活著。
幸虧長安刑名第一的老鬼桂建超已經告老還鄉了。
如果此老在,自己能否吃得住昨夜的刑訊,還是未知之數。
不,如果是老鬼在,自己只怕早就被折磨瘋了。
魏三郎感覺脖頸有些僵硬,他想轉頭看一下四周。
但這個簡單的動作,卻令全身上下,傳出徹骨的疼痛。
令他這個隴右老兵,軍中硬漢,也不由發出呻吟聲。
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
除了斷腿的疼痛,身上受刑訊的地方,如火燒火燎一般。
還有自己的手。
十根手指的指甲被拔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昨夜已經釘過了竹簽。
肋骨也斷了數根。
也不知昨夜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
勉強轉動脖頸,終于看清了四周的情況。
這是一處安靜的牢房。
遠處一片幽深黑暗,看不清景像。
自己在單人牢房?
粗如兒臂的鐵柵欄,將空間分割著,提醒著他,受到非比尋常的對待。
只有重犯,才能享受這般“安全”的待遇。
視線有些模糊。
是血水從額角淌下來,迷住了一只眼睛。
他想伸手擦一下血水。
試了兩次,手臂卻不聽使喚,只有無奈的放棄。
僅剩的一只眼,透過柵欄縫隙,看到外面的墻壁。
那上面懸掛著鯨油燈,照亮一片石壁。
隱約看到墻上掛滿了刑具。
暗示了他接下來的命運。
魏三郎臉頰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他想起一個傳說,說是咬斷舌頭可以自盡。
如果接下來是漫長的刑訊,那還不如死了吧?
他試了試,用牙去咬自己的舌頭。
一試之下,才愕然發現,自己口中已不剩幾顆牙了。
一咬,只咬出滿嘴的血沫子。
這才想起來,昨夜審訊的捕頭,用鐵鉗將自己嘴里的牙,一顆顆的拔下來。
現在是想死都不能。
魏三郎不由苦笑起來。
他靠著墻,盯著牢門外的那盞油燈,久久一動不動。
只有胸膛微微起伏,才證明他還活著。
該想些什么?
能想些什么?
后悔嗎?
不,我不后悔。
哪怕再來一次,我也……
嗆啷!
寂靜的牢房里,忽然傳出聲響。
那是鐵鏈碰撞的聲音。
可能是有新犯人進來了。
也可能是有人打開了外邊的牢門。
魏三郎依舊是一動不動,仿佛是一尊沒有生氣的尸體。
只是,眼珠感受到光芒,微微撇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腳步聲。
還有火把的光芒。
有人。
有好幾個人。
從那邊走過來。
這些人有高有矮,站在魏三郎的牢門前,似乎沉默了片刻。
“他還活著嗎?”
“還活著。”
“貴人,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交給我們這些人就好了……”
“這里的氣味實在太過難聞,貴人還是隨我在外面少歇。”
“無妨。”
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
魏三郎的瞳孔猛地收縮。
在那千分之一秒內,他已經記起了聲音的主人。
枯死的身體里,仿佛有一種力量從心底爆發。
他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力氣,突然從地上彈了起來。
連斷掉的腿都仿佛有了力氣,忘記了身上的痛苦,飛撲到柵欄前,血漬斑斑的雙手,被掰斷數根指骨,拔掉半數指甲的手,死死抓著牢門。
一只獨眼盡力的睜大,看著柵欄外的人。
他的喉頭蠕動著。
發出喀喀響聲。
但是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那張受盡酷刑,也沒有開口的臉龐上,充滿了希冀、敬畏、悔恨與羞愧。
良久,魏三郎用沙啞的嗓子喊了一聲:“蘇……總管!”
因為沒了牙,他的聲音十分古怪。
站在牢門外的蘇大為俯視著他,臉上透出傷感之色。
“三郎……”
昨日才見他在開遠門外,那般英姿勃勃。
但是一夜之間,竟然變成這副模樣。
蘇大為轉頭向身邊的獄卒道:“給他洗漱,包扎傷口,換身干凈衣服,再帶來見我。”
“貴人!”
獄卒吃了一驚,抗議道:“這是圣人和太子交代的重犯,小的可不敢……”
“照我的話去做。”
蘇大為的聲音平靜,但在這平靜下,卻隱藏著一股力量。
獄卒顫抖了一下,只覺得自己仿佛被一頭兇獸給盯住,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硬著頭皮強辯道:“若走了犯人……”
“我負責。”
蘇大為緩緩道:“不論他犯了何等重罪,曾是我大唐的兵,當給他一份敬重。”
平靜里,蘊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獄卒和牢頭偷視一眼,終究抵不過蘇大為身上散發出的氣勢,叉手道:“喏!”
半個時辰后。
靜室內,端坐在桌前的李景隆,看著被幾名獄卒洗凈身體,換了干凈衣衫,幾乎是被架著進來的魏三郎。
一直到他被安置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蘇大為并沒有急著開口,而是掃了一眼獄卒。
長安獄的獄卒面露為難之色。
將死牢里的犯人提出來,已經是大大違制了,現在的意思是還要我等出去?
雖然為難,但是在蘇大為的目光下,這些獄卒也不敢有任何抵抗之心,只是叉手行禮小聲道:“貴人,如果我們都出去,恐怕與禮不合……”
“留一個小吏記錄,其余人等沒我召喚不要進來。”
“喏。”
眼前的貴人,是太子那邊派人專程打過招呼的。
而且也知此人是開國伯。
聽說曾在長安縣做過不良帥。
后來又轉入軍職。
這些年屢立戰功。
積功為開國伯。
這種人物,豈是他們這些小人物敢得罪的。
獄卒們不敢爭辯,老老實實的退了出去。
只在屋角留了個抄寫的記錄小吏。
蘇大為待人都出去,這才把目光落到對面的魏三郎身上。
屋內寧靜。
屋角的博山爐,按著蘇大為的吩咐點上了一爐香。
香氣馥郁,青煙不絕如縷。
蘇大為并沒有急著開口,而是伸手,就著桌前的一套茶具,自己動手烹茶。
他做的很認真。
洗茶,煮沸,茶道工序,做得一絲不茍。
對面的魏三郎臉色憋得通紅。
幾次想開口,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身上的傷口都經過長安醫者處理,上了藥,包扎了傷口。
還洗了個澡,洗去一身汗臭和污漬,換了一身清爽干凈的衣服。
現在坐在開國伯蘇大為的面前。
幾乎懷疑自己在做夢。
就在半個時辰以前,他還在長安獄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現在,卻與開國伯對坐,看開國伯親手烹茶。
心中各種復雜的情緒涌上來。
若不是身體受創嚴重,實在無力動彈,他現在只想跪下來,向蘇大為磕頭請罪。
“總……總管。”
“我以前不喜親手烹茶。”
蘇大為輕輕攪動著茶花,語調平和:“當年還是邢國公請我喝茶,我看他親手為我烹茶,那茶的滋味,令人難忘。”
輕輕將茶匙放在一旁,蘇大為凝視著火候,不疾不徐的道:“這事過去不知多少年了,現在我回長安,每憶起邢國公,不是他在沙場殺敵的樣子,不是他滅國的風姿,而是他烹茶的模樣,揮之不去。”
看了一眼魏三郎:“你說奇怪不奇怪。”
魏三郎的身體從坐位上翻滾下來。
他的雙手無力支撐身體,蜷曲著身子,以頭觸地。
顫抖的聲音里,透著痛苦道:“總管,末將……死罪!”
坐在角落里幾乎沒什么存在感的記錄小吏,瞠目看著這一幕,大感震撼。
昨夜審問這隴右老兵時,他也在場記錄。
這是一條硬漢啊。
施刑的刑訊高手,幾乎把一切能想到的手段,把長安所有虐人招數,都在他身上使了一遍。
這人身上骨頭都不知斷了多少根。
唯獨腰骨不斷。
硬是扛了一夜,只字未露。
甚至連慘叫聲都很少。
受刑不過昏死,被潑醒,再昏死。
連滿嘴的好牙都被一顆顆敲碎撥掉,仍不吐露半字。
長安獄卒們見慣了窮兇極惡之賊,卻從未見過這樣的硬漢。
但如今,在這位貴人面前,這隴右的硬骨頭,居然如此失態。
好像只是被這貴人看一眼,心防便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