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空
空氣里,有一種莫名的力量在悸動。
牽著青驢的張果,抬頭看了看天色。
雪白的眉梢微微皺起。
天空,一團陰云飄來,遮擋了太陽。
“師父!”
清風小道童一雙眉頭倒吊起來,眼中閃過警惕的光芒。
前方,不知何時涌起團團黑霧。
這黑霧來得好快。
只是呼吸間,便充滿了空間。
四周的溫度急降。
呼呼呼
陰風陣陣。
張果眼中亮起幽幽碧芒,向著黑霧緩緩道:“既然來了,出來吧。”
霧氣中,響起一聲詭異的喵叫聲。
一只黑貓,張著綠幽幽的雙瞳,從黑霧里一步步走來。
“哦,是你?”
張果臉上并沒太多驚訝。
清風小道童見到黑貓,咧嘴笑起來:“好一只畜牲,正好給道爺我練練手。”
話音未落,腦袋上便被張果的綠竹杖狠狠敲了一記。
他哎呦一聲慘叫,抱頭蹲下,這才記起犯了師父忌諱。
黑霧的另一頭,隱隱有沉重的腳步聲。
帶著整個大地都微微起伏。
張果轉頭看去。
一眼看到一雙血紅的眼睛。
那是一只黑色大狗,它分開黑霧,大步走來。
每一步,都像有無窮的力量透入大地。
帶起回音陣陣。
黑三郎!
它不知何時與小玉聚在一起,一起趕來營救聶蘇。
在黑三郎背上,正騎著一只白色的小猴,遠遠沖著張果張牙舞爪,顯得十分憤怒。
它背后的金蝮蛇也隨之揚起頭,嘶地一聲吐出蛇信。
“天狗,幻靈……”
張果的神色不變,看向黑霧另一方向:“既來了,都出來吧。”
“果老,你是我族大能,何必讓我等為難。”
霧氣中,響起一個暗啞陰沉的聲音。
一雙巨大手爪,分開黑霧,露出瘦削身形。
那一雙大手上,各生著一柄彎曲骨刃,看上去猙獰可怖。
“刀勞,你不在長安,怎么?給蘇大為打長工來了?”
“好叫果老知,熒惑星君離開時,將長安詭異交到蘇星君手中,現在蘇星君,便是我族新領袖。”
這個回答,令張果頗感意外。
“蘇星君?蘇大為?”
他像是聽到什么荒謬的事,竹杖一指刀勞道:“你是說,如今詭異一族,居然要聽命于他?”
刀勞沉默。
沉默即是承認。
鳩婆在長安坐鎮,他帶著一些詭帥,隨蘇大為遷來洛陽。
熒惑星君既然傳承給蘇大為,長安詭異便認蘇大為做新首領。
原本還有些議論之聲。
但這幾次蘇大為出手擊殺四大圣僧,踏平白馬寺,詭異族群里,反對的聲音反而小了下去。
對詭異們來說,他們信奉力量。
敬畏強者。
蘇大為所展現出來的力量,足以證明,他很強。
甚至比熒惑更強!
星君,你沒選錯。
蘇大為,真的很強啊。
刀勞血紅的雙眼,盯在張果身上。
對于這位族中傳說的大能,他沒有半分輕視。
若是讓張果將星君妻子擄走,那將是自己最大的失職。
“果老,請將聶蘇小娘子交給我們,我們就當沒遇到過。”
刀勞聲音客氣道。
張果兩眼微微一瞇:“哦,若我不交呢?”
黑三郎咆哮。
小玉兩眼森然。
幻靈張牙舞爪。
刀勞氣勢猛地拔高。
與此同時,霧氣中有一個沙啞冷酷的聲音響起。
“不交人,便動手,何須羅嗦!”
半人半蛇的蚺鬼高大龍,搖晃著身形,自黑霧中走出。
潘思正狼狽飛退。
頭上發髻承受不住巨力,陡然炸碎。
變得披頭散發,狼狽不堪。
迅速補位的劉道合,雙手并成劍指,向蘇大為一指戳去。
無盡的水元之力在他指尖凝聚成劍。
一柄、兩柄、三柄。
共三柄透明的水劍,電射向蘇大為。
幾乎同一時間,一旁任真子肚腹脹大,如同要將四面八方的空氣全都吞入腹中,猛地開口一聲暴喝,霹靂炸響中,一道赤白電光自他喉頭噴出。
化作光電長刀,飛斬蘇大為。
任真子身后,羅公遠伸出枯瘦手指,虛空畫符。
萬道青光自他指尖綻放。
千萬條綠色絲絳自地下噴涌而出,每一條都如毒蛇,纏繞向蘇大為。
“圣人有令,請開國縣公回洛陽。”
葉法善一聲長嘆,眉心豎瞳猛地張開。
開天眼!
茅山三清符箓,天眼一出,血紅的符紋憑空顯現。
一尊道祖虛影自符中化出,帶著朦朦青光,向蘇大為抓去。
蘇大為的眼中透著譏諷。
他一步踏前。
地面如巖漿沸騰。
青綠色植物瞬間粉碎。
羅公遠大叫一聲,飛墜向遠方。
蘇大為右手拳頭,向前揮出。
整個空間隨之跳動,仿佛隨著他一拳,被壓縮到極致,然后爆炸。
劉道合的三柄水劍,還未碰到蘇大為,便轟然炸碎。
無數冰晶四濺。
劉道合胸口仿佛被人打了一拳,翻滾撞飛。
沿路不知撞折多少樹木丘陵,在大地上拖出一道長到可怕的痕跡。
整個世界,只剩下蘇大為那只拳頭。
如巨山一般,隆隆而至。
空空空
看似極慢,實則快到不可思議。
空氣扭曲。
溫度飆升。
猶如火山噴發。
任真子的電光,葉法善召喚的道祖真身,在這巨大的一拳下,如薄紙般粉碎。
任真子眼睜睜看著蘇大為的拳頭,從自己頭皮上掠過。
巨力將他碾入大地。
仿佛有一個看不見的巨人,一腳踐踏。
“啊啊啊”
無數青光和符箓自任真子身上飛出。
這是保命的東西,各種護身寶物和法器,符箓,平日視做珍寶。
此刻都像是不要錢一樣,拚命拋灑出去。
五光十色,寶光通天徹地。
然而沒用。
無論什么法寶,一碰蘇大為的拳頭,全都破碎,崩解。
拳風呼嘯。
任真子慘叫著,被壓入地下,深達百丈。
僅僅是被蘇大為的拳風掃到,都如此恐怖。
正面挨打一拳,哪有命在?
首當其沖的葉法善臉上露出震駭之色。
他雙手執印,天眼之中,無數道家先圣,仙靈法印,一齊噴出。
急如烈火。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太上玄元,風雨雷電!”
“赦!”
伴隨著急促咒聲。
只見蘇大為的拳頭不斷放大,越來越大,簡直如天傾塌。
“不好!”
葉法善只來得及大喝一聲,就看到自己拚盡一甲子修為的神通道法,在蘇大為面前,如灰塵被碾碎。
“萬法不侵?!”
一個發自靈魂的恐怖感,自葉法善心中生出。
他還記得,十幾年前隨蘇大為一起去征西突厥時的情景。
那時遇到突厥人的薩滿。
自己還曾與他并肩作戰。
后來回到長安,又與蘇大為有過幾番交集。
還一起合作做制兵和煉藥的生意。
誰知造化弄人,自己身為茅山宗天師,天下道門執牛耳者,今日竟要死在蘇大為手里?
實在太諷刺了!
“我與你還合作制冰生意!”
全身骨骼爆響,像要被狂怒的巨象一腳踩碎。
葉法善聽到自己骨骼血脈發出的瀕死喊叫。
絕望中,鬼使神差的喊了一句。
瞬息間,風停了,雨歇了。
所有的風暴,破壞,神乎奇技的消失不見。
仿佛春風化雨。
只有那只停在鼻尖處的拳頭,化為手掌,在葉法善臉上輕輕一拍:“念在生意份上,暫不殺你,如再阻攔……必殺之。”
蘇大為的聲音,仿佛從九天之外傳來。
巨大的黑影從葉法善頭頂掠過。
待葉法善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跪坐于地上。
“葉天師。”
遠處,傳來一個微弱的呼聲。
“蘇大為已經走了,葉天師你……無恙吧?”披頭散發的潘思正,一瘸一拐,蹣跚而來。
“無……無恙。”
說出這兩個字時,葉法善驚覺后背被冷汗浸濕。
他的臉上,一抹苦澀之意,不斷放大。
苦修數十載的神通道法,如此不堪一擊。
最后救自己命的,竟是與他的生意。
整個大地,像是被鐵犁翻過。
自高空向下俯視,看到焦黑的大地,裊裊向上冒著青煙的廢墟。
就連洛陽附近的山巒,都崩塌半邊。
天空傳來凌厲的呼嘯。
一道身影自天空落下。
地面發出沉重的聲響。
無數黑色殘渣被震上半空。
蘇大為的視線掃過全場。
他看到躺在地上發出虛弱呻吟的刀勞。
斷裂半邊身體,傷口不斷生出肉芽蠕動的高大龍。
蜷在地上,好像被打斷腰骨的小玉。
還有,黑三郎靜靜趴伏在一黑灰中,留意到蘇大為,努力搖了搖尾巴,尾神透著幾分無辜。
“這是怎么回事?你們遇到了什么?”
“呸,臭道士,那個張果,是張果下的手,這怪物,下手好黑啊!”
高大龍發出惡毒詛咒:“等我傷好了,一定要親手擰下他的腦袋!”
“你先好了再說吧。”
蘇大為知道他死不了。
走到黑三郎身邊,撫了撫黑三郎的頭:“黑三郎,你怎么樣?”
黑三郎嗚了一聲,想掙扎著站起來,卻又四肢一軟,跪了下去。
天狗若是成年,倒也是詭異中頂級的存在。
可是眼下,黑三郎距離成年還遙遙無期,顯然不是張果的對手。
“還算幸運,沒被張果打斷你的脊骨。”
蘇大為拍了拍黑三郎,視線掃過小玉,一看便察覺,小玉是被抽空了力量,妖丹并沒有被擊碎。
張果這是留手了?
究竟是不想趕盡殺絕,還是急著趕路?
“你們,見到聶蘇沒有?”
蘇大為站起身,目光投到刀勞身上。
刀勞的傷比高大龍還要輕上不少。
看來張果確實沒下死手。
念舊?
“聶蘇小娘子,被他放在驢背上馱著走了,好像是昏迷了。”
刀勞緩緩站起身,沉默了一瞬道:“我們攔不住他。”
“張果是修煉數百年的詭異大能,也不知真身究竟是什么。”
蘇大為緩緩道:“就算熒惑星君在,也未必能攔住……剩下的交給我吧,你們回洛陽,我還有些事要交代。”
提起洛陽之事,高大龍、刀勞,甚至黑三郎和小玉,有剛從黑色灰燼中鉆出腦袋的幻靈,一齊向蘇大為投來目光。
這次的事是意外。
但是蘇大為的反應實在太過激烈。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在大唐苦心經營十幾年,積累下來的權勢、財富、地位,都有可能隨著帝王的怒火,付之一炬。
“大龍,你回去,替我跟李博說,在我回來以前,生意如場,官面上的事,不要多問,其余情報網絡,盡力收縮。”
沉吟片刻,蘇大為接著道:“讓他替我照顧好柳娘子,再替我向獅子、狄仁杰大兄、處嗣和寶琳他們說一聲抱歉,還有大虎,這次可能會連累他們了。
大虎若是官職保不住,那便歇息一陣,待我回來再做計較。”
高大龍雙臂撐起身體。
他的身體自腰而斷,下半身的蛇尾斷口,正瘋狂的抽搐,絲絲縷縷的肉芽狂長,像要縫合兩截身體。
他往地上吐了口血沫,兩眼血紅,猙獰道:“現在這當口還管什么官職,你在的時候,還能庇佑我等,你若是惡了李治,只怕大伙能保住命就不錯了。”
“不會。”
蘇大為道:“獅子他們是國公身份,陛下不會對他們怎樣,大虎還有其他一些兄弟,沒有這層身份,因我的舉薦做官,只怕會有些麻煩。”
他又看了一眼刀勞:“詭異行事要更加小心低調,至于別的……相信陛下不至于為難柳娘子和我,媚娘阿姊也會幫襯一二。
只是,在我回來前,大家要多加小心了。”
“行了行了,洛陽的事有我們,你快去追回聶蘇小娘子。”
高大龍一臉嫌棄的揮手,獰聲道:“若是追不回聶蘇,我們都會笑你,笑你一輩子!”
“大龍。”
蘇大為深深看了他一眼:“謝謝。”
青色的犟馬兒邁動四蹄。
跋山涉水如履平地。
兩人一驢腳程甚快,仿佛縮地成寸般。
只是半日光景,便將洛陽遠拋在身后。
“師父,這小娘子為何還沒醒?”
“最好是不醒。”
張果以綠竹杖拄地,幽幽道:“待她醒來,咱們已經回山里,到時有的是時間慢慢煉化……”
“真要拿她煉丹啊?”
清風吐了吐舌頭。
“千百年才有這么一次機會,唯一的機會啊……怎能錯過。”
張果感概的說了一句。
這話說完,他瞳孔一縮。
猛然轉身。
數十丈外,一片山林中,不知何時,多出一個道人。
那是一個青衣大袖的老道。
滿頭銀發束成子午冠。
腰間佩著金魚袋。
手里握著一柄玉如意。
遠遠的看向張果,眼中流露出一種深邃悲憫之意。
“李淳風。”
張果眼間中微微閃動碧芒,緩緩道:“你來做什么?”
“多年不見,果老,既然來了,何不與我聊聊。”
“相見不如不見。”
張果冷笑:“若是袁天罡在,或許還能攔住我,就憑你現在的身體,何必強出頭?”
“果老此言差矣。”
李淳風也笑起來。
只是笑容里,有幾分說不出的神秘:“我并不是為誰強出頭,而是為了果老你啊。”
“為了我?”
張果先是一怔,繼爾低頭聳動著肩膀,像是聽到這世上最滑稽之事:“為了我什么?李淳風,你睜眼說瞎話的本事,還是和以前一樣。”
清風在一旁好奇的看向張果。
聽師父的口氣,與這個老道似乎是舊相識?
不過,兩人這氣氛,不像是朋友啊。
“果老,當年你想要的東西在我這里,我向你討個人情,把聶蘇交給我,我把東西給你,如何?”
李淳風的目光越過張果,投向青驢背上。
聶蘇靜靜的趴在驢背上,秀發垂落,像是進入甜美的夢香。
“當年的東西?嘿嘿……”
張果嘿嘿冷笑:“那東西,你留給李唐繼續鎮壓國運好了,區區一面秦鏡還不被放在老道眼里,現在我也有了煉器的本事,你給的東西,我無福消受。”
“好,果老快人快語。”
李淳風一步踏出。
瞬息間,便來到近前。
伸手便向青驢上的聶蘇:“既然果老高風亮節,不用秦鏡交換,那聶蘇我先帶走了,人情我記下了。”
一旁的清風腦子頓時抽了。
感覺好像事情不應該是這樣,師父沒說交人啊。
這老道怎么就自己上來了?
說也奇怪,明明身體不想將聶蘇交出去,但看著李淳風過來伸手,要從驢背上帶走聶蘇。
清風只覺身體像是凝固住了,動彈不得。
只是眼睜睜看著李淳風的手,越來越近。
“惡賊!”
綠玉竹杖在地上重重一頓。
那青驢哧昂一聲,在青碧光芒里,化作紙片。
原來卻是一張符紙。
而驢背上的聶蘇,卻瞬間消失不見。
李淳風回頭過去,臉色微微凝重。
只見張果袖中突然鼓鼓囊囊,好像多出件東西。
“顛倒乾坤,果老的神通又精進了。”
“李淳風,你若是讓開,老道也不想與你為難,當年的恩怨,老道年紀大了,也不想再追究。”
張果聲音越來越陰冷,整張臉透出妖魔一般的戾氣:“但若你執意攔路,那就休怪我手黑。”
“果老,何必如此……”
李淳風嘆息道:“聶蘇是我義女,我怎能讓她被你帶走。”
“義女?”
張果的陰冷的臉上,透出譏誚笑容:“李淳風,你向來好話說盡,壞事做絕,你會如此好心?”
清風一臉緊張的看向李淳風。
感覺這一瞬間,李淳風身上的氣息發生微妙的變化。
那是一種令人恐懼的氣息。
“你李淳風是開善堂的嗎?你的心思,瞞過別人,卻瞞不過老道。”
張果嘿嘿怪笑:“嘿嘿嘿,你早就看出她的根腳了吧,卻故意裝做不知……還是說,你和老道想的一樣?”
“你……”
“畢竟天下道人,都想爭一爭這‘道果’啊。”
洛陽處在盆地,四面皆山。
其中最出名者,為嵩山。
即后世禪宗祖庭。
蘇大為趕到的時候,驚愕的發現,嵩山的少室峰整個被削平了。
山峰粉碎。
山脊坍塌。
似乎這里不久前發生了一場大戰。
邁步跨過山腳碎石場,往前走了片刻,看著樹木倒折。
中心處一片焦黑土地,像是被隕石砸中般,向下凹陷崩裂。
四周所有樹木以這一點為中心,向外倒伏成圈。
再看一眼右手處的嵩山。
似乎,方才少室峰被削平,是受這里的余波波及。
在焦黑之地中心,佇立著一個老道。
“李淳風。”
蘇大為一步踏出,落在他身邊。
“你怎么在這里?”
“臭小子。”
李淳風近乎僵直的身體,緩緩扭頭,向他看了一眼,才罵一句,便一口血咳出來。
“你受傷了?”
蘇大為一把抓住李淳風的胳膊,一股真元力量,瞬息透過去。
他是意隨心動,待真元透入李淳風的身體,才想起來有些冒失。
大能對自己的身體都十分敏感,輕易不會讓異種力量侵入自己身體。
不過,似乎李淳風對他十分放心,并沒有強行用神通將蘇大為的力量倒逼出去。
真氣轉了一個周天。
蘇大為心情有些沉重。
“你的身體有許多暗傷,那是以前留下的,方才又添新傷,你……”
“老道這身子骨,能熬多久就看天意吧。”
李淳風倒是看得開,哈哈一笑:“我們太史局的異人,生來就是要為大唐鎮壓國運,袁天罡修為通天,都因為舊傷早早兵解,老道這輩子,也不想什么長生得道,只要將該做的事做好,留點余澤給子孫,便罷了。”
“你方才……”
“我方才攔住張果,想向他討個人情。”
蘇大為一時說不上是什么心情,只是看著李淳風這身傷病,頗為傷感道:“看你的樣子,好像張果不給面子,還把你痛打了一頓。”
李淳風差點一口血噴出來。
“臭小子,我不被張果打死,也會被你活活氣死。”
“哎,我只是說實話,怎么還急眼了呢。”
“你還想不想救聶蘇了?”
李淳風額頭青筋跳起。
“想,當然想。”
蘇大為放開李淳風,向他行禮道:“我這就去追張果,李老先休息,相信一會便會有人找上來幫你。”
“你回來!”
李淳風氣得暴跳如雷:“老道有話要和你講。”
“什么?”
“你知道,道果嗎?”
“道果?”
蘇大為神情一怔。
“道果,那是機緣,是于天地之先,出的寶物,或者說,是一種氣運。”
李淳風向蘇大為招招手,示意他陪自己到一旁的大石上坐下聊。
蘇大為想了想,看了一眼遠處,終于還是跟著李淳風來到焦黑的石頭邊坐下。
這邊的焦土,好像都是張果造成的破壞。
張果傳說中是蝙蝠精,究竟用的什么神通,能造成這種毀壞效果?
他旋即收起心神,聽著李淳風繼續道:“詭異是稟天地之氣而生,壽元比人類悠長,但就算是詭異,也有壽元耗盡的一天,比如熒惑那老小子。
活了三百余年,他的壽元也快走到盡頭。
我們修道的人,一向追求長生久視,古往今來,不知多少大能,希望能得到長生。
所以創出內丹外丹法。”
李淳風喃喃道:“經過無數次失輩,無數代人摸索,世上總有些大能,能窺探到生死的奧秘。”
“什么?李淳風,你說的究竟是什么?”
蘇大為感覺,李淳風說的話,單獨聽,他能聽懂,但連起來,怎么就完全聽不懂了呢。
“沙門密宗有輪回靈識不滅的轉生法,我道門亦有性命雙修。無論哪種方法,都有局限。沙門需要靠無數代高僧修持,積累下佛骨舍利,通過足夠多的舍利積攢修行功德,才有可能達成輪回靈識不滅。
亦即沙門所謂‘彼岸’
而我們道門,則靠機緣。”
“機緣?”
“這機緣,便是道果,也可稱為‘大藥’,或者‘金丹’。”
“你說的這些,我怎么越聽越糊涂?金丹,是指內丹還是煉制的外丹?”
李淳風深深看了他一眼,像是責怪。
“道果并非是尋常丹藥,而是有大氣運加身,是機緣,也是仙緣,只有得到它,才能幫修道者,突破桎梏,真正長生久視,任意逍遙。”
蘇大為還想再問,卻聽李淳風道:“阿彌,聶蘇她,就是這份機緣。”
蘇大為的表情一下子僵住。
耳邊聽到李淳風的聲音,仿佛從天邊傳來。
“你真的沒發現嗎?你這么聰明,應該早就看到聶蘇的不同吧?”
“你是揣著明白裝糊途,還是真不知道?”
“聶蘇的身份……”
轟隆隆
天空一記驚雷。
像是無情的長鞭,狠狠抽在靈魂深處。
蘇大為感覺心靈猛地一縮。
“小蘇,小蘇,你快下來,你在做甚?”
“嘻,阿兄,你看,我可以讓桃樹開花哦。”
一只潔白的手掌,按在院中桃樹上。
那株樹簌簌顫抖著。
冬月里,猛抽枝葉,綠芽狂吐。
只是瞬息間,便開了滿樹桃花。
桃之妖妖,其華灼灼。
可……
現在是寒冬蠟月啊。
冬月里險些枯死的桃樹開花。
妖艷而詭異。
蘇大為上前,一把抓住小蘇的手腕。
“小蘇,夠了!”
“阿兄,你……你抓疼我了!”
“對不起,我是說,不要再讓桃樹這般辛苦了。”
“桃樹……辛苦嗎?”
“也不要在人前,展露你的能力,小蘇乖,聽阿兄的,阿兄這是在……保護你。”
“阿兄保護我。”
聶蘇重復了一遍。
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她用力點點頭:“嗯,我聽阿兄的。”
“還有那個水球,能不能從我頭上挪開。”
蘇大為無奈的抬頭,頭頂上方,一個臉盆大的水球猛地墜下。
“咯咯咯”
聶蘇歡快的笑聲,響徹庭院。
“小蘇小蘇,你醒醒,你怎么樣了”
“李淳風,小蘇她昏迷不醒,她身體……”
“胎息。”
李淳風背負雙手,白眉微微蹙起,扭頭看了一眼蘇大為:“你沒發現嗎?她體內真元,進入一種奇怪的循環,好像在休眠。”
“休眠?”
蘇大為一怔:“為什么會這樣?”
李淳風不答,只是沉吟道:“讓柳娘子不要亂請大夫了,小蘇這不是病。”
不是病,卻又是什么?
胎息,先天就會胎息?
小蘇真的是,先天開靈嗎?
夜色籠罩,蘇大為靜靜坐在小蘇床榻邊。
口中微微嘆息。
看著小蘇蜷縮著身體,一動不動。
連心跳和呼吸都沒有。
蘇大為平靜的表面下,心中各種念頭起伏,狂亂如奔馬。
“小蘇……”
他伸手輕撫小蘇的發絲。
卻意外摸到一絲粘稠。
那是……
月光下,那潔白的絲縷,像是皮膚上褪下的繭殼,又像蠶絲。
“小蘇!”
蘇大為用力抓住小蘇的胳膊。
“不要離開我,小蘇,你聽我說,不要離開阿兄。”
我愿化身石橋,承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雨打。
只為你從橋上經過。
我心愛的妻子,小蘇,快回來,你快回來,快回到我身邊。
不知不覺中,蘇大為張開了雙眼。
方才,好像看到了幻像。
又像是將之前心中所掛念,所擔心的事,又重新經歷了一遍。
他的雙眼微紅。
卻不是因為憤怒,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李淳風站在面前,那張蒼老憔悴的面龐上,帶著幾分無奈,幾分悲憫。
“阿彌,你真的不知道小蘇的身份?還是,你在回避……”
“夠了!”
蘇大為突然一聲暴喝。
四周的黑色灰燼,像是被無形的狂風吹鼓,向四面飛散。
黑霧滾滾。
當中的蘇大為,全身透著煞氣,如妖似魔。
“阿彌,你起心魔了!”
李淳風臉色微變。
“入魔又如何?”
蘇大為血紅的雙眼,聲音幽幽響起:“無論小蘇有什么秘密,她都是我的妻子,我絕不許任何人傷害她。”
“有些問題,終究不能回避啊。”
李淳風嘆息:“我原以為,你是她的刀鞘,可以將她好好收藏,但是……‘道果’畢竟是‘道果’,縱然你極力隱藏,終究氣運加身,她只要活著一天,就會吸引無數覬覦。”
“我不管那些,誰要動小蘇,我便殺誰。”
蘇大為身上真元鼓蕩,隱隱有破空飛去之勢。
“等等阿彌,我還有些話想話。”
“謝謝你,李淳風。”
蘇大為深深看向這個滿身傷病的老道:“我耽擱得夠久了,我能聽到……”
他指了指天上:“聽到小蘇在呼喚,她在呼喚我去救她。”
最后一個字說完。
蘇大為飛掠而出。
空中發出尖利嘯音。
李淳風抬頭,但見一道長長的白色煙氣,如怒龍般向西而去。
“唉……”
李淳風長聲嘆息,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十年。
他佝僂著腰身,輕輕咳喘著:“就算追上張果,現在的你,方寸盡失,真能從張果這老怪物手里,搶回聶蘇嗎?”
“何況你就算能從張果手里搶回聶蘇,只怕現在消息已經走漏,天下還有不知多少大能,想要得到這道果啊!阿彌,到時你能護住聶蘇嗎?”
李淳風聲音悲憫。
“人越老,就越念舊啊……早知如此,當年老道就應該心狠一些。”
他的雙眼隱見淚光。
看向蘇大為離去的方向,那目光,穿過無盡的空間,時間,仿佛定格在永徽年間。
定格在長安詭異暴亂那一日。
院中,與熒惑星君下棋下博的李淳風驚愕抬頭,看到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立在熒惑星君身后。
“小女娃,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聶蘇,蘇大為是我阿兄。”
聶蘇伸手挽起桂建超的胳膊,向李淳風皺了皺鼻子,脆聲道:“不許你欺負我鬼叔!”
我欺負他?
李淳風看看聶蘇,再轉頭看向桂建超。
四道目光一碰,兩個老人一齊大笑起來。
“我這孫女,很有趣吧?”
“有趣有趣,老道多少年,沒這么開心過了。”
李淳風哈哈大笑,伸手摸了摸衣袖:“來,這面銅鏡贈予你,當做是老道的見面禮。”
“銅鏡?”
“此物名唐鏡。”
李淳風意味深長道:“它會護你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