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什么?
生命像一條河,浩浩蕩蕩,川流不息。
每個生命,在某個階段,回顧數十年人生,或許都會向自己發問:
我是誰?
我在哪?
要去哪里?
隆隆隆
劇烈的震鳴中。
熾熱如太陽的高溫,在空氣中不斷爆裂。
陽神并不會感覺到那高溫帶來的痛苦。
但力量是實實在在的。
屬于他蘇大為的力量,與屬于騰迅的力量。
在虛空中相遇,交織,激撞。
那瞬間的感覺,猶如升空的火箭,頂著巨大的壓力,向前一分一寸的推進。
這個過程無比緩慢。
甚至精神上有一種痛苦。
在騰迅巨大如洪流般的力量中,會失去時間、空間的感知。
有一瞬間,蘇大為無法判斷自己究竟是在前進,還是后退。
直到此刻,他才能體會到,當日在邏些城下,那位西方詭異首領沖向騰迅時,是何等可怕的考驗。
但蘇大為并無畏懼和退縮。
既是一品大能的自信。
又為聶蘇。
騰根之瞳,在我體內。
騰迅,就在眼前。
只要攔住她,一切問題的答案,將迎刃而解。
小蘇,小蘇她的身體……
整個世界化為寂靜。
這一瞬間,蘇大為懷疑自己聾了。
再也聽不到任何聲息。
只覺得驟然一輕。
他已穿透了騰迅那可怕的力場。
就像是從極深的海底,猛地穿出海面。
巨鯨在海面跳躍起舞,高高仰起的頭,發出鯨歌
陽光,似乎在這一刻,被壓在身下。
但蘇大為的心,卻沉了下去。
陽神俯瞰。
騰迅的光,在下方。
自己穿過了她,或者說它。
力量是真的。
騰迅卻是假的。
“幻像!”
高達百丈的陽神口中,吐出不知是憤怒,還是驚訝的聲音。
如此熾烈的光芒。
如此強烈的騰迅氣息。
竟只是個幻影。
陽神身上,雷霆閃動。
蘇大為眼中光芒亮起。
一瞬間,無數念頭生滅。
“我明白了。”
眼前的騰迅,是力量投映。
是大能不小心外泄的力量,投映在云空,形成海市蜃樓。
這個念頭,令蘇大為心中不由生起寒意。
只是力量的鏡像投影嗎?
投影出的力量,便如此可怕,幾乎與自己不相上下。
那做為力量的本體,騰迅本身的境界,又到何種程度?
一品之上?
眼前的騰迅,只是一個影子。
真正的騰迅,只怕還在萬里之外。
但是散逸出的力量,投在云空上,折射出一個看似真實的影子。
我們現在看到的星光,并不是光現在的樣子。
而是千萬光年外,無數時間之前,它所散發出的樣子。
蘇大為的陽神浮在云空上,看著騰迅的光芒,向西飛去。
心中浮起巨大的疑問。
自己眼下看到的騰迅幻影,究竟是她在萬里之外,還是在許多年前留下的影子?
當大能實力突破某種界限。
時間、空間將不是唯一。
甚至法則也會隨之變動。
正如當日蘇大為抓捕張果。
張果已經逃出千萬里,時間從白天到夜幕。
但是蘇大為一念起,將其抓回,時間甚至發生倒流。
重新回到傍晚。
這便是大能對時間法則的逆轉。
陽神沉默著。
突然。
向西飛行的騰迅,回頭看了一眼。
那是何等驚艷的容顏。
而那張臉,竟令蘇大為生出莫名熟悉之感。
見過!
在哪里見過?
騰迅的面上,煙籠霞蔚,只是一瞬間,面容便被迷霧遮罩。
只有一個淡淡的聲音傳來:“我看到你了。”
看到你了?
蘇大為心中一動。
自己看到她的同時,她也看到我了嗎?
那么騰迅的真身其實是……
金色的流星,轉瞬遠去。
積石峽上,光芒消散。
夜幕重臨。
只有蘇大為的陽神散發出光焰,望向西方。
陽神回歸身體。
抱著聶蘇的蘇大為張開雙眼。
眼中隱隱光芒流轉。
先前張開保護唐軍和積石關的黑翼,隨著念頭一動,悄然散去。
蕭嗣業和薛仁貴、程務挺等唐軍將領,這才恢復了視力。
“大家都安好嗎?”
“整隊!都尉清點人數,看看傷亡如何?”
“阿彌?”
薛仁貴大聲喝著,呼喚蘇大為。
卻只見那青驄馬長嘶一聲,馱著蘇大為與聶蘇,登上積石峽萬丈高崖。
懸崖雖然陡峭,但在青驄馬蹄下,如履平地。
蘇大為的聲音遙遙傳來:“你們守好關門,待我歸來。”
聲音隨著北風吹過,轉瞬便去得遠了。
留下蕭嗣業等唐軍將士,一時茫然。
怔了半晌后,蕭嗣業首先回過神來苦笑道:“子不語怪力亂神,眼前之事,已超出我等能處理的范疇,還是回報圣人,上報太史局,待圣人來定奪吧。”
薛仁貴與程務挺等將一時默然無語。
唐軍收斂死者尸骸,清點傷亡,自不必提。
巴顏喀拉山位于吐谷渾與吐蕃交界處。
在吐蕃語里,此山叫“職權瑪尼木占木松”意為“祖山”。
如果說昆侖是中原的萬山之祖。
巴顏喀拉便是吐蕃與吐谷渾之祖山。
它西接后世可可西里山,東接松潘高原和邛峽山。全長七百八十千米,海拔五千余米,主峰年保玉則海拔五千三百余米。
為黃河與長江河源段的分水嶺,也是黃河源頭。
距離蘇大為離開唐境積石峽,已過去半月時間。
這半個月時間,蘇大為帶著小蘇,穿過吐谷渾大大小小的湖泊,后世名星宿海。
沿著當年松贊干布迎文成公主進藏路線,經日月山口,到達巴顏喀拉。
雖是四月,巴顏喀拉山上,積雪仍終年不化。
這里人跡罕至,猿鳥難渡。
空氣稀薄。
只有藏羊跳躍在山澗間。
沿途偶遇方頭方腦的藏狐。
間有禿鷲自山巔飛過。
騎在青驄馬上,聶蘇身體蜷縮在蘇大為的懷里,聲音有些迷糊:“阿兄,我們到峰頂了嗎?”
“還沒有,不過很快就到了。”
蘇大為強撐笑容:“小蘇你別睡,聽阿兄給你講故事。”
“不想聽。”
聶蘇嘟囔道:“阿兄你老騙人。”
“我不是,我沒有。”
“阿兄,我是不是病得很重?”
“別瞎說。”
“阿兄又騙我,我難道真的很傻嗎?”聶蘇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上次昏迷就是,沒來由的,現在身體越來越虛弱,阿兄要瞞我到什么時候。”
蘇大為一時沉默。
“阿兄……”
“小蘇,你看那邊。”
蘇大為一手抱著聶蘇,一手向前方指去。
“那邊兩處大湖,傳說是當年文成公主入蕃時經過,一名扎陵湖,一名鄂陵湖,你看它們美不美?”
“真美!”
小蘇由衷贊嘆。
蘇大為知道,小蘇現在,只怕是看不見那么遠的地方了。
心里隱隱一痛。
他強裝笑容道:“這兩口湖,就像是小蘇的兩只眼睛,真好看。”
小蘇的眼睛,就像是湖水一樣。
幽靜而深情。
那波光粼粼的眼眸,像是飽含著無盡的眷戀與情意。
依依不舍看著蘇大為。
不知為何,這湖水泛起了霧氣。
“阿兄,我會死嗎?”
“不許瞎想。”
蘇大為心臟一顫,大聲道:“我是一品異人,我說不許你死,你就不會死。”
“阿兄騙人……”
“我不騙小蘇。”
聶蘇從鼻翼里輕嗯了一聲。
在蘇大為的懷里,輕輕蠕動了一下,似是找一個更舒服的角度。
“阿兄,你會一直這么愛我嗎?”
“會。”
“為什么?”
“你是我的妻子,還要問為什么?”
“那阿兄,為什么會愛我呢?”
聶蘇有些吃力的張開眼睛,仰頭看向蘇大為。
美麗的雙眸里,微微泛起波瀾。
“我那么普通……”
“誰說你普通了。”
蘇大為伸手撫摸著聶蘇的臉頰。
有些涼。
若在過去,以異人之身,根本無懼寒冷。
但現在小蘇太虛弱了。
異人煉體之后,應該是無漏之身。
但小蘇的身體,真元不斷外泄流出。
再大的湖泊,也經不起這樣的消耗。
詭異的是,以蘇大為之能,竟也無法找到,真元流出的源頭。
只知道聶蘇的身體出了問題。
而且,她的身體乍看與常人無異。
但若仔細分辯,以一品大能的視力內察。
會發現許多不同之處。
那些經絡,究竟是先天靈脈,還是被人動了手腳?
“你是我蘇大為的妻子,你是我最愛的小蘇,你就是你。”
蘇大為用不容置疑的語氣道:“沒人可以取代。”
“可是阿兄為什么會喜歡我呢?”
小蘇聲音有些吃力,也有些倔強。
蘇大為心中一顫,眼前似有無數畫面閃過。
一直定格到許多年以前,在長安與聶蘇相識的那個瞬間。
那時,她只是個狼狽求生的小丫頭。
剛剛從寺中逃出,被陳碩貞派出的式鬼追殺。
因緣聚會,兩人相識。
蘇大為主動幫助她,護著她。
之后,兩人便像是有了莫名的羈絆。
以兄妹相稱。
然后便一直生活在一起。
很長時間里,蘇大為并不敢承認自己對聶蘇的喜歡。
一直把她當妹妹看。
但喜歡便是喜歡,有些情感,如河流。
潺潺流過的河水,從未改變過。
平時不去注意,但卻一日不可或缺。
這感情的河,無法去封堵。
越堵,它便越會泛濫。
“為什么會喜歡?”
蘇大為喃喃自語,忽然一笑道:“大概是小蘇你那時的眼睛。”
“眼睛?”聶蘇越發迷糊。
“是啊,還記得第一次在長安,你被陳碩貞派出的式鬼追殺嗎?那時我分了些食物給你,你的眼神,我永遠記得。”
蘇大為笑容無比溫柔,伸手輕撫著聶蘇的臉頰:“是像我一樣,孤獨又倔強的眼神。”
聶蘇怔怔出神。
“你的眼神里有孤獨,有獨自掙扎求活的倔強,但倔強里,其實還有一種渴望。”
蘇大為想了想道:“看見你,就像看到同類。”
那時的蘇大為,初為不良人,剛剛開靈。
在陌生的世間行走,何嘗不是掙扎求活?
一個后世的靈魂,在這魔幻的大唐,完全不知歷史的激流會把自己沖向何方。
既渴望被接納,被認同。
又害怕被傷害。
只有悄然豎起自己身上的刺,小心防備著四周。
但心里,心里依然會孤獨。
渴望同伴。
聶蘇那個眼神,讓他的靈魂一瞬間找到歸屬感。
大概便是所謂一見鐘情?
兩個人,都是隱然排斥在大唐之外的異類呢。
“是這樣嗎?”
聶蘇眼睛漸漸合上:“聽不懂阿兄在說什么,就是……心里莫名安心。”
蘇大為伸手輕輕揉了揉她沾了雪花的發鬢:“傻丫頭,你再睡會,醒來時,我們就到山頂了。”
“山頂……”
“對,當年的苯教,你還記得吧,當時他們想留你當圣女,我們這也算故地重游。”
蘇大為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
他發現,聶蘇已經睡著了。
紅撲撲的臉上,嘴角微翹,露出一種甘甜笑容。
似乎聽到了蘇大為的話。
蘇大為長呼了口氣,手臂環住她緊了緊。
仰首看向峰頂。
這里空氣稀薄,就算是異人,也有一種呼吸困難之感。
好在他可以轉為胎息。
暗運周身真元,將自己狀態稍稍調整。
胯下青驄馬一聲長嘶,奮蹄而上。
昔日的神女峰,苯教圣地,終于,又回到這里。
輪回了這么些年。
當年未能解決的事,在這里,終于要畫上句號。
隆隆隆
神峰之上,積雪突然崩塌。
不知是出了何事。
一層層冰雪不斷剝落。
起先還慢。
但越滾越大,積雪漸漸化作巨浪,向下傾瀉。
雪崩。
冰雪巨浪掀起數十百丈高。
此起彼伏,爭先恐后。
如萬馬奔騰。
天崩地裂。
不知過去多久。
只聽一聲長嘶,那青驄馬躥上冰雪浪尖,馱著蘇大為與聶蘇兩人,不斷向前狂奔。
四蹄如飛,踩雪踏浪。
如騰云駕霧一般,在雪崩的巨浪中,縱躍前行。
半個時辰之后。
只聽一聲馬嘶。
精疲力竭的青驄馬終于登上神女峰頂,四蹄一軟,跪在地上。
蘇大為懷抱聶蘇,踏實地面。
抬頭向前,隱隱辯認出當年苯教建筑。
那些彩旗和經幡,因為無人打理,早已破舊不堪。
只剩一些破爛布條。
轉經筒和苯教法器散落了一地。
還有當年經歷戰火,凌亂的痕跡。
蘇大為抱著聶蘇,向著青驄馬微微頷首:“辛苦了。”
青驄馬點點頭,長嘶一聲,身形轉淡,化為微塵隨風飛散。
走了這么遠的路。
終于,回到當初的起點。
長安。
太子李弘天不亮便起身了。
他有例行的功課,需要太子府上大儒輔導。
此外還要按孫仙翁的交待,每日勤練五禽戲等導引煉體之術。
做完這些,才能吃上早膳。
然后又匆匆趕去養政殿,處理堆積如山的奏折。
天皇與天后不在時,由太子輔國。
如今雖然大唐政治中心遷往神都洛陽。
但平日奏折和信件往來,有一大半,都要經過長安。
這既是過去的制度慣性決定。
也是李治有意鍛煉太子。
每日洛陽與長安兩都交流的信件,絡繹不絕。
開始李治處理的奏折,都會交由李治和武后審過之后,才頒行天下。
最近一個月開始,除了大事奏折要傳閱洛陽。
一些小事,已經可以由太子自行決斷。
這是一種權力交接的信號。
似乎是圣人李治,也察覺到自己的身體,已經無力再支撐繁重的政務。
轉而將事務分給武后與太子。
修煉完導引之術。
李弘雙手抱圓,長長一口氣息吐出。
他的鼻尖和額頭微微冒汗。
接過一旁宮女遞上的濕巾細細擦拭過汗水。
早有內侍上前小聲道:“太子,洛陽那邊有急信。”
“嗯?”
李弘看了他一眼,琢磨了片刻道:“既是急事,先給我看。”
“那早膳……”
“邊吃邊看吧。”
李弘道。
他是個極重規律的人。
十幾年的習慣不是說改便能改的。
練功便是練功,上課便是上課。
早膳絕不會與其它的事交雜在一起。
今個兒倒有些出奇。
內侍點頭應喏,倒著退下。
心里想著,大概是與蘇縣公有關。
前陣子蘇縣公大鬧洛陽白馬寺,傳至長安,一時為之轟動。
不知多少朝臣彈劾蘇縣公。
當時是圣人和武后保下來。
將那些彈劾折子壓住。
太子雖沒有表態,但看那個意思是極為氣惱的。
也是,他之前與那位蘇縣公,關系頗為親近。
如今聽聞蘇縣公犯事,想必……
早膳就在太子的偏殿里。
一張木桌簡單的擺著幾個碗碟。
并不奢華。
相反,以太子的身份而言,有些過份簡樸了。
李弘牢記著教課大儒說的話,也記著蘇大為與他說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生民維艱,當思一粥一飯,來之不易。
面前擺著小米粥,清可照人。
李弘并沒有急著去吃。
盡管他早已饑腸轆轆,仍按著禮儀,先凈手,然后取過內侍奉上洛陽來的信。
幾封信里,有大臣的,也有武后的。
每看一封,李弘的臉色就更難看一分。
“上次,已經屠了白馬寺,后來聽聞又殺了好些沙門佛宗,前太史令李淳風等人親往傳召,但蘇大為抗旨不遵,父皇已是大怒。”
“蜀中與吐谷渾邊境積石關,蘇大為又不顧昔日袍澤之情,殺傷唐軍多人,揚長而去……”
合上這信。
李弘微微閉上雙眼。
在他腦海里,浮現出蘇大為的樣子。
“阿舅,你……你為何會變成這樣。”
李弘伸手捂著心口。
那是一種本以為了解,本來無比信賴之人,突然翻臉,給自己心口狠狠插上一刀的感覺。
那是一種被至親出賣背叛的感覺。
曾經,蘇大為在他心里是那樣的高大完美。
是武將的頂峰,是智者,是親人。
是可以信賴之人。
是他的阿舅。
但轉眼間,這人突然好像變成了殺人魔王。
突然無視唐律,無視父皇的旨意,叛出大唐。
這一切,實在讓李弘無法接受。
“太子,蘇大為那處舊宅……”
內侍在一旁小心翼翼觀察著太子的神色,提出建言。
蘇大為在長安的宅子,一直是受太子保護。
哪怕從洛陽傳出許多不利蘇大為的傳言。
太子護蘇大為之心,從未動搖。
太子之心,大家都明白。
但是太子府上下,卻極不認同。
這是政治事件。
既然已經有如此明顯的信號。
太子當與此人割席。
以保全太子名節。
否則,太子的履歷若添上一筆,暗護叛唐之臣,這事只怕會惹來禍患。
圣人會怎么想?
鏘鏘鏘
一陣甲葉撞擊聲,突然傳來,打破了展內的沉悶。
內侍、宮女吃驚的向外看去。
只聽外面傳來喧嘩。
有保衛太子的太子府屬臣上去詢問。
卻傳來凄厲慘叫聲。
多名攔路的屬臣被橫刀斬翻在地。
鮮血流淌,血腥味撲鼻。
殿內有宮女和內侍發出驚恐的尖叫聲。
燭臺被推推倒。
侍從們狼狽奔逃。
這一切,都無法擋住那群如狼似虎,走進殿內的武人。
為首一人,一身龜背魚鱗甲。
手抱麒麟照月盔。
背后插著一對鐵錘,一只手提著滴血的橫刀。
此人身高八尺上下。
生得虎背熊腰,雙肩寬厚。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頭發,不似唐人發髻。
而是極短的寸發。
非僧非俗。
這人臉上有一道醒目傷疤,自眉心劃過整個臉龐。
這令他原本英俊的樣貌,多了幾分戾氣。
黝黑深沉的眸子里,隱隱有血光跳動。
在他身后,跟隨著一隊膀大腰圓的武士。
俱是唐甲。
是左右領左右府的制式。
守在李弘身邊的兩名近侍臉色已經變得慘白。
身為唐人,豈能不知這意味著什么。
昔年玄武門之變,才過去數十年。
雖然心中恐懼,李弘仍然撐著身體,扶著身邊抖得比他還厲害的內侍,站起身,心跳如擂。
這位年輕的太子,依舊保持著太子的尊嚴,竭力穩住心跳,高聲喝道:“站住,你們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見過太子殿下。”
當先那武將,提刀的手,微微舉起,行了個極為潦草的叉手禮。
“在下左武衛將軍,蕭禮,有機密要事,稟于太子。”
蕭禮?
李弘愣了一下,聽到對方官身,腦中竭力回憶此人來歷。
好像有些印象。
左武衛里確實有姓蕭名蕭禮者。
此人的路數……
一邊苦思,面上強作鎮定道:“不知蕭將軍所為何事?帶這些人,只怕與禮不合。”
“太子,事急矣,不得不出此下策。”
蕭禮眼中光芒一閃:“臣此來,是為保太子登基。”
李弘身旁,一名內侍手里持的禮器玉璋,一時跌落地上,發出脆響。
下一刻,這內侍頭上突然多了一把刀。
一把飛刀深深插入此人顱中,帶著內侍直挺挺向后倒去。
“啊”
原本平靜的殿中,再次發出尖叫。
太子李弘臉上被內侍的血飛濺上。
星星點點,分外刺目。
他閉上眼睛,雙手死死握拳,身子微微顫抖。
這是政變。
父皇尚在,如何登基?
此人分明是要挾持自己,做那無君無父之事。
殘破的大雄寶殿上,不知是蛛網還是塵埃在飛舞。
蘇大為抱著聶蘇,環顧四周。
佛龕上的佛像已經看不清面目了。
只有正前方那巨大的豐饒佛祖像,還能依稀辨出。
地上厚厚的灰塵,顯示已經很久沒人來過了。
空氣里有一種腐朽的味道。
蘇大為微有些遲疑。
沒人來過。
那騰迅究竟在哪里?
之前種種推斷,都是指向巴顏喀拉山,指向苯教圣地。
若大雄寶殿內沒有。
她又會去到哪里?
心念一動,天視地聽之術張開。
方圓數十里內,全在他的神識籠罩之下。
那神識,猶如特定的波頻,不斷來回掃視。
起先去得極遠。
但是遍尋方圓數十里,仍不見騰迅蹤跡后,所有的神識像是發出海嘯般。
洶涌的向內收回。
向著巴顏喀拉山神女峰回溯。
就在這腳下!
找到了!
蘇大為微闔的雙眼張開,眼中亮起玄奧光芒。
他抱著小蘇,向著殿外一側走去。
沒記錯的話,那里有一處高高突出懸崖外,猶如祭壇的石臺。
滄海桑田,許多東西變了,但也有些東西依舊不變。
走到石臺邊,蘇大為毫不猶豫,抱著聶蘇縱身躍下。
飛掠十余丈后,他的身形在半空中詭異的一個轉折。
雙腳踏在空中,腳下朵朵蓮花綻放。
如踏天梯。
踩踏著蓮花,他走到懸崖下那處石臺。
當年的洞口依稀還在。
只是有大石崩落,塞住出口。
蘇大為心念一動,虛空中,凝聚起刀意。
向著洞口斬落。
只聽轟隆一聲,洞口被破開。
大股煙塵騰起。
蘇大為嘬唇一吹。
吐息如箭。
所有的煙塵被吹開。
寂靜無聲。
待煙塵散盡,他這才抱著聶蘇從石洞甬道鉆入。
這甬道通往巴顏喀拉山中石洞。
也是苯教真正的圣地。
當年他曾與安文生等人,在這里得到石碟、神弓,與飛行翼裝。
這么多年下來,關于這圣地的秘密,他與安文生也曾苦思過,但一直不得其解。
飛行翼裝,看上去有點像是后世的翼裝。
這屬于科技造物。
但是那張巨弓,又屬于寶器一類的存在。
再加上一個頗具科幻感的石碟。
這般混搭的三件事物,好像是把不同時空,不同位面的東西,齊聚在這苯教圣地里。
縱是蘇大為異人一品,也實在參不透其中的奧秘。
好在,這一次來,他已經有了些把握。
方才天視地聽,掃過圣洞時,也已經在這里,發現幾位“老朋友”。
踢開碎石。
打破石壁。
蘇大為根本不在意這九曲十八彎的洞內通道。
而是憑著神識感應,直接向著洞窟最核心,也是老朋友們所在的地方筆直而去。
耳聽著隆隆震鳴。
花了差不多小半個時辰。
他便到了洞窟核心。
在深達百丈的洞穴深處,有一間巨大的石室。
它仿佛所有洞窟的心臟。
那些曲折的甬道,都是自這石室中心分出去的。
當年自己與安文生他們所看到的,只不過是整個龐大洞窟系統的一小部份。
甚至連苯教,也沒有完全掌握這座洞窟。
屬于苯教的痕跡,字符,佛號,只到洞窟三分之一處,便戛然而止。
到了這個時候,洞窟里,已經幾乎沒有空氣了。
除非修為達到胎息之境。
否則任何生靈,都無法在這樣的環境下生存。
一步踏入石窒,蘇大為炯炯目光掃過。
虛室昏暗,卻在剎那間,仿佛有了電光。
所有的光芒一齊點亮。
四壁有一處處燈臺,依次點亮。
仿佛從凝固的時間長河里,蘇醒過來。
地面,腳踏地的方,有七色紋繪。
是以各種巖石礦物為色彩,畫出美麗的圖案。
無比繁奧,充滿宗教色彩。
猶如后世西藏密宗壇城。
但遠比那個更蒼涼古老,也更華麗。
無數閃閃發光的紋繪,一直蔓延到四壁,蔓延到弧形的穹頂。
仿佛一張羅網,包被著整個天地。
在中心位置,有金色的花朵紋飾,仿佛宇宙的中心。
在那之上,正盤坐著兩個人。
或者說……
兩只詭異。
“許久不見。”
蘇大為抱著聶蘇走過去,在他們身側盤膝坐下。
“我有些問題想問。”
“左武衛將軍,蕭禮。”
武媚娘輕輕一揮大袖,如云般的薄紗飛起。
袖中伸出欺霜賽雪一般的藕臂,涂著丹朱豆蔻色的手指,輕輕接過上官婉兒遞上的秘信。
一邊打開,一邊漫不經心的道:“他是蕭嗣業的二子,當年戎守西域,有過不少功勞,我記得……是哪一年?他帶著一隊唐軍駐守西域石頭城,被吐蕃圍攻,差點死在那里。
當時是行軍總管蘇大為帶平蕃大軍經過,替其解圍。
傳回朝廷的軍報上說,當時守城七百三十一人,大約一個折沖府的兵力。
事后只剩三十六人。
蕭禮當時沒隨蘇大為征吐蕃,而是回長安養傷。
回來后,蕭嗣業身體不好,請求致仕,后來朝廷沖他功勞,令長子蕭規隨駕洛陽,二子蕭禮任長安左武衛將軍,負責守備長安。”
“皇后娘娘記性真好。”
上官婉兒掩口輕笑。
她的笑容很有特點。
一笑,兩眼瞇成月牙兒。
露出兩顆雪白的尖牙。
那眉心的鮮紅花瓣,隨之微微搖曳,顯得越發嬌艷欲滴。
笑容竟有些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