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隆
戰鼓如雷。
龜茲城頭,一名唐軍老卒撐著疲憊欲死的雙眼,向著城下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這些該死的胡狗。”
一支利箭突兀飛過。
箭矢從唐兵頸間縫隙穿過,自身后皮甲透出。
“隊正!”
看著喉頭咯咯作響的唐兵直挺挺倒下。
附近的唐軍士卒一個激靈。
有人上前救人,亦有人大吼:“豎盾!”
天空霎時一暗。
急如驟雨般的噼啪聲響。
胡人的箭雨,密集灑落。
城上反應慢的,立刻被箭雨釘成了刺猬。
好在連日大戰,一切都成為了本能。
幾乎不需要身邊人的提醒。
所有唐軍第一時間張起了大盾,或者是縮在城頭。
箭雨是對方攻城的前奏。
一個月的城頭攻防戰,雙方都疲憊到了極點。
做為攻城一方,大食人的死傷慘重。
但是唐軍也沒好到哪里。
畢竟只有數千人。
被十幾二十萬敵軍包圍了一月,日夜不息的攻城,哪怕是鐵打的,此刻也已是強弩之末。
有許多唐軍士卒甚至沒等到下城休息,站著便斷了呼吸。
這是活活累死了。
最激烈的一戰發生在月中的時候。
雙方拚了三日三夜。
大食人用彎刀,用雙手,竟活活沖垮了一段城墻。
最后逼得裴行儉親自率著親衛堵豁口。
雙方在城池破潰處展開貼身血戰。
短短兩個時辰,唐軍折損近千,大食人拋下兩千余具尸體。
最終,唐軍一邊與大食人血戰,一邊重砌城墻。
硬是在激戰中,將垮塌的城墻修好。
令大食人無功而返。
在最后的階段,為了掩護城墻合攏,一名唐軍校尉名魏三郎者,親率百名死士,守住墻角。
最終城墻潰口順利合攏。
但是尉三郎和跟隨他的唐軍,也失去回城的機會。
在城下與大食人血戰到最后。
城頭上的唐軍看著魏三郎他們被敵軍淹沒時,一個個心如刀絞,不少人發出怒吼,想要沖下城去和大食人拚命,最終被喝止。
是夜,大食人將魏三郎等人的頭顱懸于旗桿上,故意在龜茲城下炫耀,以激怒唐軍。
城內唐軍義憤填膺,刺臂見血,高呼求戰。
險些發生騷動。
后來是裴行儉親自出面彈壓,才壓著諸將不得出戰。
一日后。
有人從龜茲城偷偷爬下城頭,趁著夜色,將懸掛在大食人旗幡上的魏三郎等人頭顱取回。
裴行儉親自與之祭奠。
唐軍作戰意志不但沒被摧垮,反而越發堅韌。
“大都護。”
房門推開,一名殘臂的將軍,邁著蹣跚卻堅定的步子,走了進去。
他的一只手,明顯有些不正常,手腕異常的彎曲。
盡管如此,將領身上的銳氣非但沒有減弱,反而越發鋒利。
簡直如一柄日夜淬煉的寶刀,寒意逼人。
正埋首處理厚厚文書軍務的裴行儉,從案牘中抬起頭來。
比起十幾年前。
裴行儉的容貌衰老了許多。
兩鬢俱是風霜之色。
額前也添了深刻的皺紋。
但是他的雙眼,依舊清亮,有著一份坦蕩和正直。
他坐直身體,向著進來的將軍微微頷首道:“辛苦了。”
說著,眼神落向將軍受傷的右手:“你的手如何了?”
站立在裴行儉面前,挺立如標槍的薛禮抬起右手,看了看蜷曲如鷹爪的手指,自嘲的一笑:“手筋斷了,不過不要緊,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便不會倒下。”
裴行儉不再多問。
只是心里不免感概,對于一個神箭手而言,廢了一只手,再也無法開弓用箭,大概是比死亡更痛苦的折磨吧。
何況以薛禮的用兵風格,每每沖鋒在前,身先趕士卒,以超卓的神箭,過人的勇武,替大軍鑿穿敵人的陣勢,斬將奪旗。
催毀敵人的意志。
但自此以后,薛禮永遠不可能像以前那樣,做萬軍中無敵的戰神了。
似是看出裴行儉眼中的惋惜之色。
薛仁貴自失的一笑:“以前阿彌總說我用兵過于剛猛,剛則易折,可是那時我自持個人勇武,作戰總是動手多過用腦。
這次大敗,我僥幸活下來,卻也打醒了我。
如果這次能活下去,我當用心反思自己這些年用兵之法。
或許以后做個智將也未可知。”
裴行儉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微微頷首道:“只要你自己不被打垮,一定可以。”
這番話也只能點到為止。
兩人都知道,能不能有以后,還得看能不能應付眼前這一關。
“我聽到外面的戰鼓聲,大食人又開始攻城了?”
裴行儉道:“你覺得他們還有多久耐心?”
薛仁貴搖搖頭:“我看不出來,但我感覺……這次好像不一樣,出戰的是突厥人,而且,打法比前幾日要兇殘,幾乎是不計死傷,不計代價。”
轟隆隆
外面傳來劇烈聲響。
仿佛雷霆乍起。
那是大食人軍中投出的巨石,砸在龜茲城頭。
磨盤大的石頭落地彈跳滾動,還不知要收割多少性命。
裴行儉沉思著。
計算著。
忽然抬頭道:“我有一個任務交給你。”
“請大都護下令。”
“這個任務很危險。”
“我不怕。”
薛禮笑了起來,像是一陣風吹過湖面,透著慷慨激昂之色。
“我早就該死了,在怛羅斯中了大食人和突厥人的計,以致兵敗,如果能為擊敗大食人流盡最后一滴血,能為捍衛大唐疆土而死,我亦無憾。”
裴行儉深深的看著他:“好。”
龜茲城下。
殺紅了眼的狼衛一波一波的涌向龜茲城。
宛如大海中的狂風巨浪。
若從高空向下俯瞰,會看到小小的龜茲城被密密麻麻的黑色困在中心。
如同大海中一顆頑石。
無論突厥人和大食人的沖鋒有多猛烈。
在碰到這顆頑石時,都撞得粉碎。
似乎,守在龜茲城上的唐軍,意志比鋼鐵還要堅韌。
只要不把最后一滴血耗干凈。
他們的意志便無法被摧毀。
“沖,繼續沖!不許退!”
一身黑甲,頭戴狼盔的大將阿古扎兒狠狠一刀砍在退下來的潰兵身上。
將一名突厥人砍作兩段。
他須發皆張,兩眼赤紅,仿佛魔王般咆哮:“沖上去!哪怕死,也要死在龜茲城頭!誰敢退,殺!”
手中彎刀揮舞,又將另一名突厥潰兵砍翻在地。
“頭領,沖不上去啊!”
有人向他哭喊:“才沖上城頭,便被唐軍用滾燙金汁澆下來,我們人都死光了!”
“我整整一個隊沖上去,只有我一個人活下來。”
阿古扎兒兩眼赤紅,臉龐漲成漲紫色,胸膛急劇起伏著,狠狠一把攥住對方的脖頸,唾沫星子幾乎噴在對方的臉上。
“他們都死了,那你還活著做什么?”
“啊?”
那名突厥隊正,甚至不及慘叫,便被阿古扎兒狠狠一刀戳入腹中,帶著一截血淋淋的腸子,一齊抽出來。
將生機斷絕的斷正推開,阿古扎兒向身后看了一眼。
他看到數十步外,大汗阿史那屈度那雙陰冷的眼睛。
那目光冷冷盯著自己的背脊,似乎是看哪里方便下口。
若阿古扎兒是兇惡的狼。
阿史那屈度便是狼王。
現在狼王已經不耐煩了。
從開始攻城到現在,已經過去快三個時辰。
箭矢,擂石,死士,云梯消耗了一波又一波。
但每次沖上城頭,都立不住。
又被唐軍狠狠的推了下來。
慘啊!
龜茲城下,已經堆滿了厚厚的尸體,幾乎堆了有三分之一城墻的高度。
這反而妨礙了突厥人張起云梯和蟻附登城的效率。
“阿古扎兒!”
一名神情彪悍的狼衛跑上來,向阿古扎兒沉聲道:“大汗說,再給你一個時辰,若再攻不上去,大汗便親自攻城。”
阿古扎兒一個激靈:“半個時辰內,我必拿下龜茲。”
后背已經被冷汗浸濕。
若狼王親自出手,意味自己失去了價值。
而失去價值的狼,只有死亡一途。
他胸膛急劇起伏,狠狠將狼頭盔擲在地上。
又一腳踏碎。
從胸膛里,發出如莽牛般雄渾的咆哮聲:“親衛,都上來!隨我登城!”
“頭人!”
身邊數百狼衛親兵,一時大驚。
突厥人的軍制,一隊,便是一個部落。
阿古扎兒便是阿古部的頭人。
如今他要率領本部最精銳的部眾搶城。
若不成功,阿古部會失去所有青壯精銳,從草原除名。
“把弓箭、擂石轟起來,把所有的箭矢都射出去!”
“所有的狼崽子們!要么生,要么死!隨我阿古扎兒,登城!”
阿古扎兒大聲咆哮著,惡狠狠的解下衣甲,露出一身古銅色的肌肉。
登城的時候,這沉重的衣甲只會成為累贅。
戰局至此,已是殺紅了眼。
不計生死,只求勝負。
“登城!”
滾滾的牦牛號角聲響徹天地。
伴隨著隆隆鼓聲。
赤著上身,一手執盾,一手執骨朵,口里銜著彎刀的阿古扎兒大步突進。
在他身后,跟著數百本部親衛。
俱是清一色赤膊上身,手執大盾與短刃,涌向龜茲城。
距離百步之時,身后本部的掩護弓弩,已經轟然大響。
將一波波的箭雨拋灑向龜茲城。
阿古扎兒向上看了一眼,發現龜茲城上密密麻麻,像是開滿了白色的箭羽花朵。
看上去連立足之地都沒有。
他很奇怪,在這樣的情況下,究竟還有什么樣的人能夠生存。
唐軍應該都被射死了才對。
不過很快他便改變了想法。
剛剛沖到龜茲城下,腳下一滑,踩翻了一具尸首。
手里的骨朵不知甩到哪里去了,摸到一手滑膩膩的鮮血。
刺鼻的血腥味,比他親手宰殺牛羊更加催人欲嘔。
還有人死時,失禁的便溺。
更別提唐軍從城頭拋下的金汁。
那詭異的臭味,能令人膽汁都吐干凈。
遍地尸骸,死狀千奇百怪。
仿若地獄。
阿古扎兒顧不得多想,撿起一具歪倒在城下的云梯,堪堪架起,就聽四周一片大嘩聲。
心頭一跳,本能的將左手大盾頂在頭上。
一股沉重的力量,擊在大盾上。
隔著厚厚的木盾,感到灼熱的溫度,幾乎要將手臂都燙熟了。
飛濺的汁液燙在皮膚上,瞬間起了血泡。
有些地方皮肉翻卷,發出滋滋叫聲。
強烈的痛苦,令阿古扎兒的臉龐抽搐起來。
他拋下大盾,手足并用,一聲不吭,向著城頭飛速爬去。
在他前面,已經有人這么干了。
突厥人悍勇起來,連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高大的龜茲城上,突然涌出許多唐軍的腦袋。
他們將手里的石頭、金汁,向著云梯拋下。
不斷有人慘叫,從梯上墜落。
還有唐軍用撐桿將云梯撐開,帶著上面所有突厥人,像是一串糖葫蘆般,狠狠拍在地上。
每一下呼吸,都有人死亡。
到了這種程度,人命,只是數字。
突厥人的軍陣中,突然發出一片歡呼。
吐蕃人的號角聲響起。
從吐蕃的軍陣中,突然射出一陣箭雨。
吐蕃人的箭更長,距離更遠。
沉重的箭頭,自空中劃出弧線,向著龜茲城落下。
這一片箭雨后,整個城頭像是失去了活力。
陷入詭異死寂。
死死抱著云梯的阿古扎兒愣了一下,忙抓住機會,奮力攀登。
數息之后,他終于跨上了龜茲城。
環目四望時,看到城頭堆滿了唐人的尸體。
這個畫面,令他精神亢奮起來。
成了!
喉嚨里發出激動的吼聲。
他將口中的彎刀交到右手,從城頭一躍而下。
腳下一滑,險些摔倒在地。
那厚膩的血水,早已化作了血漿。
粘稠得粘住腳板。
阿古扎兒紅著雙眼環目四周,發現從城頭的箭雨尸骸中,竟又搖搖晃晃的站起了十幾名唐軍。
這些身形瘦弱,疲憊不堪。
看上去跟失去靈魂的木偶般,目光呆滯。
但是看到登上城頭的突厥人后,他們仿佛被激活了。
一個個發出憤怒的吼聲。
他們在喊什么?
似乎是在喊“大唐萬勝”?
阿古扎兒顧不上多想,閃身避開一名唐軍,狠狠一刀,將另一名唐軍砍翻在地。
“把突厥人趕下城!”
臉色慘白,眼窩深陷的唐軍隊正,鄭二郎發出厲吼。
疏勒城破的時候,他與魏三郎等人突圍成功。
僥幸逃到龜茲。
未及安頓,便被隨即而來的大食人團團圍住。
退無可退。
龜茲城,是大唐在西域最后的堡壘。
可能會死在這里吧。
腦海中已經沒有別的念頭。
疲憊與傷痛吞噬了所有的念想。
方才一陣沉重的箭雨,連盾牌都被射透。
身上的衣甲插滿了箭雨。
連他自己都以為,要死了。
但很奇怪,聽到突厥狼崽子登城的呼聲。
不知為什么,身體里又有力量涌出。
是憤怒?是仇恨?
管不了那么多了。
鄭二郎挺起手里的長槍,大喝著,跨步向前,挺槍刺向那赤著上身,手持彎刀,滿臉虬髯,露出胸膛黑乎乎胸毛的突厥人。
長槍狠狠一刺。
若在平時,這一槍一定能刺透對方的咽喉。
不知練過幾千幾萬遍了。
快得都超乎鄭二郎的思考。
但是這一次,那突厥人躲開了。
鄭二郎忘了,他已在城頭上激戰了兩天一夜。
雙手沉重得仿佛失去知覺。
身體也比往日要笨拙。
再加上方才的箭傷。
現在的他,實已是強弩之末。
距離崩潰,只有一步之遙。
阿古扎兒一刀格開長槍,貼地一個翻滾。
顧不上沾了滿身的血水,唰的一刀,貼地疾掠。
鄭二郎眼角余光早已看到,他大吼一聲,騰空躍起。
卻覺得足下一輕。
低頭看去,看到一雙被斬斷的足踝倒在那里,血花四濺。
還是慢了嗎?
失去重心的身體,重重跌在地上,劇痛此時方才襲來。
這個唐軍中堅韌的漢子,下意識慘叫出來。
“二郎!!”
一旁發出一聲如猛虎般的咆哮。
一個渾身浴血,看上去腦袋出奇大的唐軍士兵,半跪在地上,怒吼著,一箭射出。
阿古扎兒大駭,百忙中一閃身。
只聽突地一響,大腿一麻,一下子跪倒在地。
“可惡的唐狗!”
阿古扎兒怒吼著,伸手想去拔劍,但一碰,臉色立刻大變。
箭頭的倒勾咬著肉,一碰就鉆心的疼。
“頭人!”
身邊已經有突厥狼衛涌了上來。
阿古扎兒心下略松,臉上露出獰笑。
狠狠一刀向著摔倒在地的鄭二郎斬去。
“二郎!!”
曹大頭驚怒交集,伸手摸箭,發現箭壺已空。
彎刀劃過鄭二郎的咽喉。
停了數息后,血霧才噴出來。
鄭二郎的眼瞳開始渙散。
曹大頭大吼著,拋下弓箭,拔出腰上橫刀,低俯著身子,幾乎是手腳并用的越過尸堆,向著阿古扎兒猛沖過來。
他與鄭二郎在疏勒城當兵,名為隊友,情同父子。
他還記得,鄭二郎在隴右有個家。
家里的小娘子,年方七歲,正日夜盼著鄭二郎回家。
原本說好了,守完今年,就可以回去了。
他的輪值時間就到了。
可是,可是……
“二郎!”
分不清是血水還是淚水,一股憤怒至極的力量,令曹大頭冰冷的身體突然燃燒起來。
他恨不得死的是自己。
恨不得能代替鄭二郎。
“不要死!不要死!!”
狂怒的揮舞橫刀,頭腦一片空白。
只有眼前的血霧不斷噴灑。
等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搶在了鄭二郎身邊,正拚命捂著他脖頸的傷口。
那些擋路的狼衛,已經被憤怒的他斬為兩段。
“活下去,活下去!回隴右,我在長安有處宅子,你跟我一起,你帶著鄭小娘子……不是說好了,要一起回去嗎?不要死!”
曹大頭仿佛惡鬼般猙獰咒罵:“你答應過我,一起回去!你死了小娘子怎么辦?醒來啊!”
手捂著鄭二郎的脖頸,卻無法捂住不斷流出的血水和生命。
鄭二郎的身體漸漸變冷。
連同他的眼瞳也開始擴散。
“啊”
曹大頭痛苦吼叫,卻奇跡般看到,鄭二郎的嘴唇囁嚅了一下。
身體都冷了,是如何能說話的?
曹大頭趕緊把頭貼上去:“說話!不要死,你能聽見嗎?和我回去,回去見鄭小娘子!”
“大頭……”
一種漏風的嘶嘶聲,帶著游絲般的聲音,鉆入曹大頭的耳朵。
“替我……照顧女兒。”
“不!要照顧你自己去,我不替你背這口鍋!你給我站起來!鄭二郎!二郎……”
曹大頭的呼喚戛然而止。
他伸手摸了摸鄭二郎的脖頸。
脈膊沒了。
“小心!”
身邊突然一聲大吼。
一個壯如牛犢般的男人,撲了上來,抱著曹大頭翻滾到一邊。
“你做什么!”
曹大頭怒吼著,將那人掀翻到一邊。
這才發現,抱著他滾開的是牛六郎。
方才若不是牛六郎抱著他,現在已被突厥人給殺了。
那個殺了鄭二郎的突厥人,正在方才站立的地方,捂著腿上的箭傷,兩眼血紅的瞪過來。
臉上兇戾之氣,像是真正的餓狼。
“殺!”
曹大頭從地上抓起一把長槍。
牛六郎一手執盾,一手拿著橫刀,站在他身邊。
都是多年的兄弟,無須多言。
鄭老大的仇,必報!
這突厥人,必須死。
無關大唐與大食,無關乎突厥人還是大食人攻陷龜茲城。
此時,此刻,只是兩個大唐男人,為了心中的義氣。
要與突厥人做生死搏殺。
要么突厥人死。
要么,大家一起死。
牛六郎當先一步踏出,口中發出牛吼聲。
他是隊中的力士,也是全隊的肉盾。
方才若不是他爬起來慢一點,或許還能救下鄭老大。
牛六郎心中滿是悔恨。
怒吼著,用手里的大盾撞向突厥人。
幾名擋在前面的狼衛,還來不及發力,便被牛六郎巨大的力量,撞得從城頭飛出。
阿古扎兒見勢不妙,顧不得腿傷,早已翻滾開去。
手里的彎刀丟了。
順手在地上撿起一柄唐制的鐵錘。
鐵錘與骨朵,都是戰場上的重兵器,也是最適合他發揮個人力氣的武器。
阿古扎兒臉上浮出獰笑,見著牛六郎轉身沖上來,單足騰空躍起,手里的鐵錘狠狠砸向牛六郎。
一聲刺耳大響。
牛六郎竟吃不住力氣,被砸得單膝跪下。
頭腦一片暈眩。
他這才記起來,自己也在城頭激戰了一日,早已脫力。
而且有半日水米未盡。
阿古扎兒大聲咆哮著,揮捶沖上。
曹大頭就在此時,突然自牛六郎身后閃現。
手中的槍,如毒蛇般一吐一縮。
他等這個機會很久了。
這一槍,仿佛鄭二郎附體,刁鉆到極點。
一槍正正刺入阿古扎兒的小腹。
這頭突厥的兇狼發出震天的吼聲。
手里的鐵錘跌落,伸出帶血的手,狠狠抓住槍桿。
血紅的雙眼,死死瞪著曹大頭。
下一刻,牛六郎大吼一聲,手中橫刀揮出。
將阿古扎兒丑陋的頭顱斬下。
“鄭老大,我們替你報仇了!”
牛六郎喃喃道。
曹大頭提起阿古扎兒的首級,剛想去尋鄭二郎的尸首。
天空一暗。
吐蕃人的箭雨,再次墜下。
箭雨之后,城頭不分敵我,全部失去聲息。
無論是突厥人,還是唐軍,全被釘死在城頭。
“殺啊!”
“沖上去沖上去!”
突厥語大聲呼喝,凄厲如狼。
后續的突厥人被各自首領以刀槍逼迫著,源源不斷的順著云梯涌上城頭。
“將軍!”
一名被人抬下來的唐軍士卒,一只眼睛插著箭矢,血流滿面。
不知哪來的力氣,在看到一員沉默唐將走向城頭時,伸手一把抓住將軍的手。
“死了……今日守城的五百兄弟,全都死光了,將軍……小心。”
身穿殘破鐵甲的大唐將軍,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
拍了拍對方的手:“我會的。”
士兵聽到他答話,像是松了一口氣,手指一松,頓時暈厥。
那唐將向身邊士伍道:“把傷兵妥善治救,能動的還有多少?隨我上城防務。”
“將軍,我們去就成了,您……”
“少廢話。”
郭待封粗暴的打斷對方:“這局面,大食人和突厥人在跟我們玩命了,本將不上,怎對得起這些死去的弟兄?”
校尉身子微震,向著他叉手:“喏!”
接著又道:“本部預備隊原定五百人,實有三百人,愿隨將軍守城。”
原本一個折沖府下府八百人,戰了一月余,減員至五百。
這幾日下來,就只剩下三百。
當真是駭人的傷亡率。
郭待封深深看了校尉一眼:“跟我來。”
城上時不時響起巨石轟響。
還有敵人箭雨不斷灑下的聲音。
對于這些危險,郭待封恍若未覺。
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
對于想做大唐名將,想做一番事業的郭待封來說,他在怛羅斯兵敗的一刻,就已經死了。
每到夜里,眼前仿佛晃動著無數張臉。
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臉龐。
都是大唐的將士。
一個個或兇狠,或凄厲的聲音,都在向他大喊:“你為什么遵薛禮的軍令?為何?”
“我們都死了,為何你還活著?”
郭待封無言以對。
他是大唐名將郭孝恪的兒子。
早早得裴行儉看中,提拔至左豹韜衛將軍。
也曾追隨蘇大為,在征突厥,征吐蕃時,立下汗馬功勞。
以他的戰功、出身、經驗,原本絕不可能有任何失誤。
更不可能不遵軍令。
但他偏偏這么干了。
這一生,他唯一一次孟浪,唯一一次,想要炫耀一下自己的本事。
鬼使神差,鬼迷心竅。
一次,便萬劫不復。
人生沒有后悔藥。
所有的家族榮光。
父輩的榮耀。
在兵敗的一刻被葬送。
那段時間,他總是睜著眼到天亮。
懷疑活下來的士卒在背后偷偷咒罵自己。
懷疑死去的人,在泉下,也在詛咒自己。
“你為什么不去死?”
“你為什么還不死?”
“你愧為大唐將軍!”
“你對得起身上的明光鎧嗎?”
無數的聲音交織在頭腦里。
痛苦如毒蛇般啃嚙著內心。
“隨我來。”
郭待封面無表情,手握著橫刀,率領最后一支預備隊,登上龜茲城頭。
他知道,裴行儉手上已經沒有預備隊了。
若自己這三百人打光。
剩下恐怕只有裴行儉和薛禮親自上城守護。
“就讓我戰死在龜茲城頭吧。”
“這樣或許內心會好受一點。”
郭待封暗自想。
隆隆隆
龜茲城中,戰鼓突然響起。
這是唐軍出擊的戰鼓。
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種鼓聲了。
剛剛登上城頭的郭待封和三百預備隊,人人臉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一隊唐軍士卒沖上城頭。
看衣甲,當是裴行儉身邊的親衛。
原本他們有一百人。
但是上次為了堵住城墻垮塌的豁口,折損了大半。
現在裴行儉身邊大概只有三十余人。
大多都是裴氏子弟。
追隨裴行儉戎守西域,打熬軍功。
為首一人,郭待封記得名裴讓,乃是裴行儉的子侄輩。
“郭將軍。”
裴讓氣息微喘:“大都護有令,開城門。”
“什么?”
郭待封和身邊的唐軍士卒下意識瞪大眼睛,懷疑自己聽錯了。
一片嘩然。
這個時候打開城門,是要放大食人進來嗎?
數千唐軍能苦撐到現在,全靠城墻之利。
若是城門洞開,以大食人的兵力,唐軍瞬息便被吞沒。
這并非單兵戰力的問題,純粹是數量級上的差距。
“薛將軍要出城。”
裴讓急道。
郭待封面容微變,似乎想到了什么。
但是他沒開口多問。
揮手下令道:“開城,為薛將軍壯行。”
手下校尉叉手應喏。
似乎所有人都明白,有薛仁貴在,是絕不會放那些大食人沖進來。
薛仁貴,是大唐最兇猛的猛虎。
“各將士,準備好弓矢,一會我們替薛將軍開路。”
“喏!”
盞茶時間后,伴隨著陣陣絞盤機括的聲響。
正在瘋狂攻城的突厥人驚愕的發現,龜茲城門,正在緩緩打開。
已經準備親自上陣攻城的阿史那屈度面露狐疑之色。
“怎么回事?唐人要做什么?”
沒有人能回答他。
攻城的突厥人,早已有人沖向城門。
搶門!
這是突厥人的作戰本能。
曾經有一個黃金的時代。
只要突厥人出戰,中原人便只能龜縮躲在城里,希冀以那道墻保全性命。
所有突厥人都明白,只要沖破這堵墻,沖入城內,便可以自由的燒殺搶掠。
掠奪的本能,早已融入血液里。
這是狼性。
狼天生要吃羊。
“沖啊!”
“沖進城門!”
一群突厥人已經顧不上什么陣型了,發出亢奮的吼聲,如涌動的狼群瘋狂的沖向城門。
開始還有些謹慎。
待順利入城后,頓時大喜過望。
沒有埋伏。
沒有機關。
就這么簡單的入城了。
“城破了城破了!!!”
無數狼一樣的歡呼吼叫著,直沖上天。
阻擋突厥人和大食人一月余的龜茲城,居然就這么被沖破了。
踏踏踏
突然,一陣沉悶的敲擊聲,進入突厥人的耳中。
那些沖入城的突厥人驚愕的發現,在城門另一頭,在長長的大道盡處,不知何時多出一隊騎兵。
大唐玄甲精騎。
當先一員大將,一身血淋淋的明光鎧。
由于被血濺得太多,金色的甲胄已經被血涂成暗紫色。
馬上的薛仁貴一臉冷漠,拉下覆面猙獰鬼面。
輕夾馬腹,左手執槍,帶著身后的一百唐騎,向著涌入城門的突厥人,提起馬速。
踏踏踏
巨大的馬蹄,敲擊著地面。
戰馬打著響鼻,噴出白色的氣霧。
這一隊唐騎,面具猙獰,仿佛自地獄殺出的魔王。
“是薛仁貴!”
“是薛仁貴!!”
“薛仁貴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