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說過一句話,用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
“又聽說,商賈求利,東西南北各用智巧,好衣美食,歲有十二之利。第四氏已從事商賈百年,何難之有。”
就是,家里有礦裝什么窮?
第五倫如此問,第四咸卻搖頭嘆息道:“什么十二之利,只是說說而已,我家做的是薄利之業……”
他說到這放低了聲音,看了一眼外頭,偏過身子離第五倫近了些:“前朝還能賺點小錢,到了今朝,商賈幾乎要被斷絕了活路。”
接著第四咸訴起苦水來,六筦之禁,不但鹽、鐵、酒專賣,名山大澤的物產也要征重課,第四氏經營的石灰礦自然在列,只能心疼地交一筆重稅。
除了開采權,官府還收其利潤的十分之一以為“貢”,據他說,加上給地方的好處,其實已經收到十二、十三了。若是偷偷開采售賣被告發,生意也不用做了,全部沒收,還要罰做一年勞役以示懲誡。
這跟前漢后期法令松弛,川澤被地方豪右和大工商霸占使用截然不同。不過在第五倫聽來,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么?難道你還想免費開采國有資源不成——在王莽改制后,這些東西確實都收歸國有了。
“更要命的,還是寶貨更易頻繁啊。”
說到這第四氏那個氣啊:“我記得十多年前,那時候這天子還姓劉,今上身為攝皇帝,就在五銖錢之外增鑄契刀、錯刀。”
就是戰國齊國的那種長長的刀幣,結果到了新朝建立后,王莽居然翻臉不認賬了。
“說是卯、金、刀為劉字,不可再用,刀幣才用兩年就廢了。”
但更奇葩的還在后頭:“始建國元年(9年),發行寶貨,計有五物,金、銀、龜、貝、銅,六名為錢貨、黃金、銀貨、龜、貝貨、布貨,加起來,共二十八種貨幣!”
“二十八種啊。”第四咸語氣夸張,伸出十根手指:“我身為大賈,素有精明之稱,能識字會算數,都記不住不同寶貨怎么兌換,更何況大字不識的庶民?”
換算還不都是十進制,二進制三進制五進制都有,怎么復雜怎么來。如此奇葩的貨幣體系,就好比把美刀、日元、歐元、英鎊和人民幣糅一起用,從紙幣到硬幣全部投入市場,加起來有上百種兌換關系,連第五倫聽了都感到頭大。
好在那些亂七八糟的寶貨,前幾年又又又廢除了,改成大中小三種新幣。
但這,已經是王莽上臺后第四次貨幣改革,簡直是朝令夕改,今天還能用的錢,明天再拿出來可能就犯法,上哪說理去啊!
第四咸感慨道:“每一易錢,民間便有許多人破業而陷入刑獄。我記得清楚,上次易錢時,那些已經花了許多錢帛,攢了不少龜殼海貝想囤積發大財的同行商賈,直接在市場上痛哭,更有人回家就自縊房梁。”
他心有戚戚:“于是私底下,百姓嫌棄新幣繁雜,仍有人以漢時五銖錢交易。”
第四咸說完又連忙否認:“當然,我這種老實的小商賈是絕不敢的,朝廷有禁令,膽敢私藏五銖錢或交易者,要處以重罰。”
“好在始建國五年,廢除了挾銅炭之法,不然,我家連蜃灰都燒不了,恐怕只能到伯魚家來討口飯吃了。”
第四咸苦笑著講完了他的經歷,如今各路生意都不能做,想轉型地主也發現回不了頭了,畢竟地不能兼,奴不能賣,甚至高利貸都被官府承包。
他只能靠經營石灰礦給官府提供蜃灰勉強度日,而因為那該死的“五均”之制,官吏出價往往壓得很低,利潤如此之薄,都快做不下去了。
第五倫聽出他言語中對朝廷頗有不滿,看來不止是地主,商人們也恨透了新政。
而第五倫不由苦笑,新朝自有國情在此,自己想要通過商業搞糧、鐵,看來也是條死胡同啊。
等夜色已至,客人們陸續告辭,第五霸等第四咸走后,立刻喚來家監:“第四咸帶來的人可還老實?”
一直監視第四氏族人的第五格稟報:“吃了飯就躺在蒲席上睡覺,并無異動。”
第五倫警惕起來:“大父為何如此信不過第四咸?”
“哼,此人口中所言,能信的只有一成,與他往來,要加倍小心。”第五霸也不想多說原因,這讓第五倫更加好奇,祖父莫非被第四咸坑過?究竟坑得多慘,讓他記恨到現在。
而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第四咸果然已換了一身裝束,端坐在臨渠鄉第一氏宅院內。
“我讓你派人藏在第五里的物什,可放好了?”第一柳仍是裝模作樣地捧著卷書目不斜視,但第四咸的話卻讓他不淡定了。
“我沒放。”
第四咸將一包沉甸甸的東西拎上來,擺在二人之間的案幾上。
這位白衣商賈沒了昨日的啰里啰嗦,言簡意賅地表明立場:“嗇夫,我想清楚了,這事,做不得!”
……
布包里面裝著的不是酒壇,而是許多小金屬片,發出悅耳的響聲,被扯開后,原來是滿滿一褡褳錢——漢朝的五銖錢!
第四咸昨日就跟第五倫說過,新朝之制,用漢時五銖錢者觸犯法禁,平民罰服役一年,吏免官。
可卻沒說,他至今還藏著不少呢!
這就是第一柳報復第五倫的主意:讓第四氏假言登門助祭,夾帶五銖錢在第五里中隱蔽處埋好,再派人誘騙第五氏愚民拿著五銖錢,去市場上用,讓市吏當場抓個正著……
然后,第一柳就能不必自己出面,而請郡里的錢府官帶人搜查第五里,他派人作為向導,亂搜一通后找出這些五銖錢來,坐實第五氏非沮寶貨、唆使里民使用前朝貨幣之罪。
不至于讓第五氏祖孫丟掉性命,但因為情節嚴重,郡國檻車鐵鎖,傳送長安鐘官做苦力是少不了的。到時候第五氏的名聲也好家業也罷,肯定會大受打擊。
但第一柳萬萬沒想到,作為計劃最關鍵的一環,第四咸居然撂挑子了。
這可咋整。
“第四咸!”第一柳大怒,壓低聲音斥道:“先前不都說好了么?”
“我只答應試試。”第四咸垂下眼睛道:“可第五霸記仇,還念著我年輕時賣他劣質惡鐵之事,連酒都不肯收,派人盯著我帶去的族人,若是偷偷埋錢,必被發覺。”
“就算沒當場抓住,屆時郡里派人詢問,第五氏肯定會懷疑到我家頭上。畢竟這年頭除了商賈,誰還會擁有如此多的漢五銖?他家入了獄,恐怕會將我也牽連進去。”
所以,想出這破綻百出計策的第一柳真是愚蠢啊,第四咸才不想為了他的不忿,將自家搭進去,開始苦口婆心地勸道:“就算做成了,對第一、第四兩家有何好處?損人不利己罷了,我身為商賈,無利之事是決然不碰的。”
“然也,做了沒好處,但不做,對你家壞處可不小!”
第一柳瞪著第四咸道:“你家這十年間可有不少違法犯禁之事,若非我處處護著,讓人夜里放滿載違禁貨物的車馬通行,早被縣里緝捕投之于四夷!”
開玩笑,新朝的法令如此苛刻荒唐,簡直是舉手犯禁,那些老老實實遵守的工商,早就破產了,第四氏能活到今天,當然不干凈。
第四咸卻不怕:“第四氏能殘喘至今,是得多謝嗇夫相助,但你我兩家休戚相關,若是第四氏違禁之事被人舉咎,第一氏難道能撇清?”
第一柳將手里竹簡往案幾上狠狠一拍:“我是不會舉咎你,但往后的生意,也別想做了!第一還是第五,你選一個!”
本以為抓住了第四氏的命根子,卻不料第四咸嘆息道:“嗇夫,我今日實話實說,這貨殖風險太大,獲利極小,朝廷一改政令,先前居奇囤積統統白費。我整日夜不能寐,生怕犯禁被檻車鐵鎖抓走,思來想去,還不如安心種田踏實。”
“正好,今日便洗干凈手,這貨殖,不做也罷!”
說著將那些五銖錢推了過來。
“你……”這下第一柳啞然,怎么一個兩個都這樣,第五倫辭職不來做孝悌,如今第四咸又要放棄貨殖,讓他一拳打到空氣上,拿二人一點辦法都沒有。
“但念在多年情誼,還是希望嗇夫聽我說完幾句話。”
第四咸避席再拜,抬頭反問:“嗇夫,你多久沒離開過本縣了?快兩三年了罷?”
“你知道這外邊,成了什么模樣?”
“一個字,亂啊!”
“我經常行走各縣,所見歷歷在目。”
第四咸臉上露出了一絲恐懼:“庶民舉手觸禁,怨聲連連,豪右兼不了土地,暗暗切齒。加上水旱無常,今日涇水改道,明日黃河決口,蝗蟲也一年較一年多,有的地方甚至出現了人食人!”
“受災的百姓限于私屬之令,連賣身為奴婢都不成,只能鋌而走險去做盜賊。現在函谷關以東,到處是大大小小賊寇,少的幾十,多的上千。路上商賈經常被劫,休說賺錢,性命都難保。常安附近糧價越來越貴,十年間漲了五倍,而錢則越來越賤。”
春江水暖鴨先知,商賈行走各地,關心市價行情,比厚土重遷的農民甚至是尸位素餐的官吏,更能察覺各地的微妙變化。
第四咸雖然不像第五倫那般,料定幾年后天下將大亂,但也明白,世道變得越來越艱難了。
“既然如此,吾等同祖同宗,就該抱團取暖啊。”
“恰逢族中出了第五倫這樣年紀輕輕,名望卻傳遍全縣的少年英才,應該高興才對。我今日觀他言行,應該也想聚合宗族,世人推崇孝悌仁義,他一人出頭揚名,對吾等都有利,豈能害他犯禁?”
第一柳只楞楞聽著,良久后罵道:“第四咸,果然啊,連你也要背叛我家么?”
他為何要打壓第五氏?當然是感受到了第五倫祖孫勃勃的野心,以及對他這“大宗”的威脅,家道中落是事實,但鄉中著姓的最后尊嚴,必須死死守住才行。
至于外面亂不亂,關他什么事!這大新,還能亡了不成!
他只希望維持一件事:臨渠亂不亂,第一說了算!
第四咸見自己話說到這份上,第一柳想的還是蝸角之爭,只覺得可笑。
難怪第一氏曾經何等興旺,到他這一代卻只能混到鄉嗇夫。而第五氏祖孫,不論眼光還是智慧都比第一氏強許多,第一柳是真的該讓位了。
而就在這時,鄉佐卻再度叩響了門扉。
“嗇夫,郡里來人了!”
……
“郡府派人來到本鄉?”
第一柳和第四咸都十分愕然,第四咸不可思議地看著對方,低聲質問:“嗇夫,你不會已將這件事,告上去了罷!”
陷害第五氏的事八字還沒一撇,得多愚蠢才會這么著急!
“不是我,我沒有。”
第一柳也愣了,他只跟有姻親關系的郡功曹通了氣,希望得到他支持,對方還沒回信呢,不可能這么快派人來查啊。
這么說郡府來人,與此無關?雖然列尉郡府也設在長陵縣城里,但臨渠鄉作為鄉一級行政單位,除了偶爾遇到督郵巡視,甚少能和郡府直接往來。
除非……是出了大事!
第一柳也顧不上瞎猜了,讓第四咸先回去,他整理衣冠,帶著鄉寺眾人抱彗相迎。
彗就是掃帚,正所謂“以衣袂擁帚而卻行,恐塵埃之及長者”,是遇到貴客上官登門時的禮節。
他們剛站好,便從路北面駛來輛馬車,一馬架轅,有車蓋,看車輿的漆色,規格不高也不低,車側還有兩位騎士護送。
車停后走下來一位官吏,他頭戴緇布冠,身穿黑色官袍,腰上佩銅印黃綬——這是新朝二百石至五百石官的標志,可比鄉嗇夫的半通印大多了。
此人相貌倒是不甚出奇,但一開口,那頗具磁性的男中音讓人印象深刻。
“臨渠鄉嗇夫何在?”
第一柳邁步上前,心懷忐忑地拱手:“下吏在此。”
郡官道:“吾乃郡文學掾,景丹。”
郡文學掾,可是秩三百石的曹掾啊,主管郡內教化、禮儀之事,不算太有實權。但第一柳記得聽人說過,這景丹,乃是郡大尹身邊的親信紅人。
第一柳頭垂得更低了。
“我奉大尹張君之命至此,要前往汝鄉第五里。”
聽到這熟悉的地名,第一柳不由大驚,景丹卻道:“嗇夫熟悉本鄉,聽說又與第五氏是親戚,便帶個路,隨我去一趟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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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編輯虎牙到處在安利這本書,看著很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