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渠帥,我的話句句屬實啊!”
盧程只以為馬援姓麻,不然為什么叫麻匪呢,而渠帥則是西北對羌胡領主的稱呼,見馬援不信,他頗覺冤枉,聲音也大了起來。
“如若不信,且派人去三水縣(寧夏同心縣下馬關鎮)打聽打聽,吾兄文伯乃大漢皇親,當地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盧程今年才二十,他尤記得,十年前,二哥盧芳在父親去世后,就變得沉默寡言,悶悶不樂。后來盧芳去了一趟郡城,回來之后變得極有精神,將老大盧禽、老三盧程拉到牛棚,將自家是漢室宗親的秘密全盤托出!還說,他的真名叫劉文伯!
老大盧禽聽呆了,安定屬國漢胡雜居,他家祖上有匈奴渾邪王血統不假,可從來沒和漢家結過親啊,他當時就驚呼:“吾家是漢室皇親,我為何不知?”
盧芳振振有詞:“因為擔心泄露出去招致報復,更何況如今大漢都亡了。此事只在歷代嫡子家主中傳遞,父親臨終時才告知于我,汝乃庶子,焉能知曉?”
盧程素來是二哥的跟屁蟲,他說什么信什么。
自那之后,盧芳就開始將這個秘密講述給三水縣左谷鄉的人聽。
這年頭消息閉塞,更何況三水這種窮鄉僻壤?羌胡甚至連漢話都說不利索,當地人知道漢武帝,知道他有個太子被殺,也知道霍將軍,其余一概不知。盧芳的故事聽起來好像都對得上號,遂受迷惑。
但這說辭最初沒給盧芳帶來什么好處,十年前,新室初立,百廢待興,當時還沒人懷念大漢。
可事情慢慢發生了變化,隨著王莽昏招迭出,從庶民百姓,到被削了侯位的安定屬國羌胡歸義侯們,都覺得自身利益受損。加上朝廷和匈奴開戰,邊民徭役繁重,賦稅無常,到了近兩年,懷念前朝的思潮漸起。
“還是前漢好啊。”
盧芳乘機推波助瀾,這“漢室宗親”的身份吃香起來,借此得了不少人擁戴。盧氏本來只是左谷里豪,勢力跟第五倫家差不多,漸漸卻有了縣豪的威風架勢。加上盧芳有些武藝,四下招攬輕俠和窮苦農夫、羌胡牧民,短短幾年,竟聚得騎從三百,勢力擴張到整個左谷鄉。
盧程心滿意足,可盧芳還有更大的野心。
“我家既然是漢室之后,就應當以復興大漢為己任!”
這可是造反殺頭的勾當,他家雖驟然擴張,但比起以天水隗氏為首的隴右十六家豪強,差距甚遠。隗氏等嫌棄盧芳閥閱淺薄,還有胡人血統,也不愛帶他玩,盧芳的故事,出了安定屬國根本騙不了人。
于是盧芳想到“復興大漢”的方法,居然是向匈奴借兵!
“我家本就是漢家天子與匈奴皇后的后裔,與匈奴單于亦是親戚,如今大漢被王莽所篡,仰仗外家匈奴單于復國,理所應當!”
于是盧芳年初時讓盧禽偷偷出塞,和匈奴句林王建立了聯絡。同時在左谷養精蓄銳,夏初時聽說關東大亂,盧芳忍不住也想舉事了,只遇上吞胡將軍大兵抵達,不敢妄動。
盧芳也不著急,反正新軍對百姓比匈奴還殘暴,他們越在邊塞折騰,投靠自己的人就越多,只頻繁打聽新軍消息,遣人送到塞外告知匈奴。
就在此時,卻驚聞苦水河中游有一支“麻匪”打著替天行道大旗,襲擊了官軍糧隊。盧芳頗為振奮,覺得是同道中人,便派弟弟來探探道,看能否將馬援、萬脩這股小勢力收編。
啰嗦了半天家世,在馬援不耐煩打斷他后,盧程才道明來意:“我家部眾與麻渠帥相鄰,去年曾有小誤會起過沖突,我居苦水河上游,君居中游,以七里溝為界,互不往來。“
“如今才知是不打不相識,原來吾等都痛恨新室啊!”
雖同處一河,但雙方之間山水相隔,還是有兩百里距離的。直到今日才搭上線,盧芳仍以為馬援是普通盜匪,派出老弟,用自家那套話術足以應付。
馬援和萬脩面面相覷:“你是說,那劉文伯,想與吾等聯手?”
“不錯!”
盧芳以為馬援這土老帽不識字,也沒寫信,只讓盧程呈送一份禮物,卻是盞上好的宮燈,也不知是如何得來的。馬援倒是來者不拒,在那把玩起來,只漫不經心地問道:“汝家想如何合作?”
盧程豪情萬丈:“渠帥與我家聯軍,一同順著苦水河北上,燒了河間障糧倉!”
河間障,那不是第五倫入駐了么?這是要干嘛,馬援停下了玩燈的動作:“然后呢?”
盧程理所當然地說道:“盡焚其糧草,攪亂新軍后方啊!”
萬脩皺起眉來,不對啊,第五倫雖然想干掉幾個血債累累的軍吏,但該給吞胡將軍大營送去的糧食,還是如數征發的。
馬援笑道:“亂了新軍,對吾等有何好處?”
盧程有些猶豫,卻在馬援譏諷幾句,認為他不夠有誠意后,笑道:“只要新軍亂了陣腳,匈奴單于乘機擊敗吞胡將軍,便能長驅直入,吾等去黃河邊相迎。”
“屆時匈奴擁立我兄長文伯繼承大漢宗廟,北起新秦中,南到安定郡,都會成為漢土,等到收復天下,汝二人,難道還能少了王侯的封號么?”
等到次日晚間,第五倫抵達約定的地點與馬援、萬脩相會時,那盧程的故事,就成了篝火邊的笑話。
“哈哈哈,世上竟還真有這等人。”
第五倫也才知道,原來距離自己這么近的地方,就有這么一家奇葩,靠著冒充漢室宗親的騙術,拉起了一支隊伍,看來新室當真是人心喪盡了。
他越聽眼睛越亮,只追問道:“那盧程如今何在?”
馬援指著萬脩道:“差點被君游當場斬了!”
萬脩有些不好意思:”那盧芳聚眾抵抗新室官軍,這倒沒什么,但他竟要引胡人入塞,卻是萬萬不該。”
“當初吾等就約定好了,內斗是內斗,外戰是外戰,這大是大非,在伯魚講述明白后,萬脩還分得清。”
“只可惜像君游一般明白的人,不多啊。”馬援嘆息:“我聽說那劉文伯在三水頗得人心,已得了不少人擁戴,其勢已成,若是邊塞崩壞,必為其所乘。”
所以說了半天,盧程到底怎么了?死了活著。
“被我關了起來。”馬援也沒想好怎么處置他。
“且好好關著,他有大用!”第五倫松了口氣,真是瞌睡來了枕頭啊,吞胡將軍韓威的擔憂沒錯,原來安定屬國真有里通匈奴者,盡管還沒來得及發動。
第五倫當下便告知二人,目前他們面對的新形勢。
“一路上殺人虐民最狠的董喜,被吞胡將軍派遣南下剿‘賊’,不日即將抵達特武。他帶著千余人入駐后,特武縣就不是我說了算了。”
“正愁他不來。”萬脩不懼:“伯魚,要吾等像斬汝臣一樣,在路上劫殺他么?”
馬援倒是沉吟了:“正卒不比豬突豨勇,還是有些戰力的。”
第五倫頷首,只沒好意思打擊馬援、萬脩,經過上次一役,他們手下那百余騎也是散兵游勇,也就虐虐羨卒,遇上裝備更好、好歹能列陣應戰的正卒,絕對是要吃大虧的。
而第五倫雖整編了千余人,但豬突豨勇訓練時日尚短,難以倚仗,他也不可能跟馬援來個前后夾擊,那就不得不反了,這可不是好時機。
所以,別說主動去碰董喜,如今馬援、萬脩得趕緊帶著部眾離開白土崗,轉移進山里,避其鋒芒。大西北別的不說,就是地方大,往山溝溝里一鉆,神仙都難找。
第五倫原本的打算,是讓馬援、萬脩引誘董喜追擊,在山里靠打游擊慢慢消滅敵人,尋找機會干掉董喜,可這意味著馬援部眾必有很大損失。
好在如今,已有了更好的對策。
“伯魚有何妙計?”馬援見第五倫半天不說話,定是有對策了。
“既然董喜與盧芳皆非善類,莫不如……”
第五倫拿起地上一塊石頭,狠狠敲在另一塊上:“驅虎吞狼!”
三人合計后,覺得若第五倫直接擒得盧程來獻,未免有些刻意,恐會引得上司懷疑。
于是按照第五倫的計劃,等到董喜南下后,自己要和張純一起鼓動他速速進山剿賊。然后“碰巧”在空無一人的白土崗發現被扔在那的盧程,由此發現“麻匪”背后,居然是密謀勾結匈奴,光復漢家的盧氏三兄弟!
如此,一切怪異之處就說得通了。
此事若叫對大新忠心耿耿的吞胡將軍得知,那還剿什么匪盜啊,肯定直接調兵遣將,聯合安定郡聯合進討三水叛軍了。
而在董喜沿著苦水河深入三水的過程中,沿途三四百里路程,隊伍肯定會十分零散,作為輔兵羨卒的第五倫,和潛藏在山里的馬援、萬脩有的是機會下手。
可計劃趕不上變化,第五倫料算一切,唯獨沒有料到,這“虎”就不聽他的慫恿,董喜的心,根本就不在剿匪上。
董喜率部抵達特武縣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第五倫滾出渠間障。
吞胡將軍要第五倫聽董喜調遣,還能公然抗命不成?只能灰溜溜帶著豬突豨勇們離開,好在第五倫早就將糧倉里的糧食運去縣北三千石,還篡改了賬簿,只給董喜留了一個月吃食。
糧食不足沒事,董喜可有自己的辦法,還是讓富戶捐糧。
“諸君也知曉,我部在北方渾懷障駐扎兩月,風吹日曬,已十分疲倦,路上又餓乏饑渴,須得休整一月,然后再訓練一月,方能出兵,欲速則不達啊,不必著急。”
這說辭,和第五倫早先想要“養寇自重”時如出一轍,看來董喜難得從荒僻障塞回到膏腴之地,來了就不想挪地,什么剿匪,且養著!拖上兩三個月,好好宰一宰本縣肥羊,然后隨便進山打一打,再假裝盜匪勢大退回來,繼續拖,拖到入冬,就能在這好地方過年了,可不比去渾懷障吃沙子更香么!
而對那些三番兩次勸自己速速剿匪的人,董喜亦是殺雞儆猴,反手就做了一件讓第五倫、張純都目瞪口呆的事!
那位家中兒子被麻匪擄走的吳公哭著到障塞向董喜求助,希望他能快些進剿,救兒子回來。
豈料董喜在和旁人確認,吳氏家財百萬,存糧好幾千石后,竟當場翻了臉,拔刀罵道:“你這老賊,為何盜匪放著別人不劫,就劫汝家!分明是與賊人里外勾結,先將汝子說成是被擄走撇清嫌疑,實則是派去賊營通洽消息,好慫恿本司馬進山遭盜匪襲殺啊。”
然后就將吳公抓了起來,拷掠一夜后,吳公撐不住,“如實”招供。
董喜洋洋得意地宣布:“吳氏勾結盜匪,證據確鑿,把吳宅抄了,統統歸公,再將這老兒明正刑典,向吞胡將軍報功,就說捕得大奸,大勝!”
這下馬威后,誰還敢勸他進山?董喜這是賴下不走了。
連第五倫也只好唯心地奉承道:“董司馬不愧姓董,慧眼識奸!”
而是夜,第五倫再度與馬援、萬脩聯絡時,只道:“驅虎吞狼之策可用,但在此之前……”
“董喜必須死!”
(首訂加更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