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新室代漢后,黃皇室主王嬿就像是守在首陽山上的伯夷叔齊般,輕易不踏出定安館,又常穿著素服,仿佛在為漢家守孝。寂寞時頂多讓宮人放起一只飛鳶,站在地上仰頭看著它越飛越高,卻永遠擺脫不了那根細線。
但地皇二年二月很特殊,她不得不三番五次離開居室,頻繁與外面的世界重新建立聯系。
先是母后病篤崩逝,后是廢太子王臨也薨了,一樁樁噩耗如晴天霹靂,將她本已冷卻的心都戳得千瘡百孔。
如今好容易等母、兄的殯禮辦完,一個人卻再度讓王嬿滿懷牽掛。
王嬿得知,她碩果僅存的胞兄,新遷王王安,似乎也有些不妙。
“吾兄出了何事?”王嬿步履焦急,問帶路的小黃門。
“稟室主,新遷王自從皇后殯禮回來后,便一直惶懼不安。”
王安本就癡傻,一直由皇后親自照顧。一個早就哭瞎眼的老皇后,一位整日只知道傻呵呵笑的無害王子,相依為命。畢竟皇帝王莽終日忙著他那些大事,輕易不會踏足椒房。
如今皇后一去,王安便像是失了魂,像個孩子般在地上亂滾大鬧要母親,好容易被禮官和黃門們安撫下來。孝睦皇后殯禮上,王安再度出盡了丑,當著文武百官諸大夫的面,他居然失控哭鬧起來,被皇帝板著臉訓斥幾句后,更是嚇得大小便失禁。
今日王嬿來探望王安,還沒進門就聽到他標志性的高嗓音。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入了室內后,卻見身材高大的王安蓬頭亂發,穿著一身短打,正在滿屋子亂跑。而傅姆、宮女和宦官則端著粥碗和藥,跟在他身后追,王安奔逃之際,還將觸手可及的一切東西扔向他們,舉著燈燭架子亂揮,砸得仆役們鼻青臉腫。倘若敢叫外面的衛士進來幫忙,則更讓王安惶恐驚叫,甚至倒地痙攣。
眾人又將王安七十八家抬上榻,急喚來醫者診治,都搖頭不止,說新遷王沒多少時間了。
而王安醒后,亦只縮著身子在被褥里顫抖,重復著“不要殺我”這句話。
皇帝是不會過來關心這傻兒子的,只有王嬿坐在榻邊呼喚道:“兄長,是我。”
王安轉過頭,見到王嬿,立刻破涕而笑。
“母親。”
王嬿容貌與其母孝睦王皇后相似,王安卻是認錯了。
“兄長,我是嬿。”
“母親!”但王安卻不管,張開臂,直接抱住了王嬿,然后嚎嚎大哭起來,像一個迷路許久的孩子。
王嬿小時候極其厭惡這傻子兄長,嫌他蠢笨丑陋,身上永遠臭烘烘的。十幾歲的人了,動輒一屁股坐到地上哭鬧,母親也偏愛他,不論對錯都罰王嬿等人。
可現在她卻怎么也討厭不起來,只抱住兄長,含著淚水。
王安這是天然的狂疾,王嬿卻在長大后,見識過人為造成的癡傻。
她丈夫漢平帝駕崩后,王莽做了“攝皇帝”,找來宗室孺子嬰,也不冊立,竟只立為太子,認王嬿做母親。不過王嬿那會年紀亦不大,只將他當弟弟帶著玩。
三年后新室代漢,孺子嬰沒了用處,年僅四歲的他遭到軟禁,關在昔日大鴻臚府中,常年有衛士看管,還不準奴婢與他說話,王嬿更是不得與之見面。
王嬿只聽說,孺子嬰如今已經十六歲了,卻不識六畜,連話也說不清楚,成了一個和王安差不多的傻子。
至少,孺子嬰以為關住他的方寸天地就是世界的全部,還算無憂無慮,已十分幸運。不像王安,只知道母親、兄長,熟悉的人一個個驟然離去,惶恐不安。
王嬿最終還是沒能安撫好兄長,在驚恐失措幾個日夜后,新遷王薨,只在臨死前握著胞妹的手,算是唯一一點安慰。
而皇帝只在得知消息后,來看了一眼,撫著王安的臉龐嘆了口氣,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孝睦王皇后一巢五雛,四子一女,如今四子死盡,只剩下王嬿孤零零留在世上。
醫者們說,是狂疾和多年落下的疾病害死了王安,朝廷官方對外的宣言亦是如此。
但王嬿卻知道,真正嚇死王安的兇手是誰。
回定安館的路上,黃皇室主目光瞥向龍首山頂的王路堂,哪怕又失了一個兒子,皇帝依然在徹夜達旦地處理政務,他不會停下來,也不敢停下來。皇后、廢太子、新遷王的死,都無法動搖王莽的決心。
“是你殺了他,就像殺死伯兄、仲兄、季弟和王宗一樣。”
王嬿過去對父親只是怨,怨他將自己推進宮室的旋渦里,讓自己身份如此尷尬。
可現在,卻是又怕又恨!
生怕下一個,就輪到自己遭了毒手,又恨他虎毒食子。
王嬿有些明白,母親臨終前糊里糊涂說那兩句話是什么意思了。
“他已不是吾良人王巨君,巨君絕不會如此絕情。”
“汝等,亦非其子女。”
是啊,年少記憶中,那個和藹慈祥,說話輕聲細語,始終愛護家人的父親變了。從漢哀帝登基,第一次從巔峰滾落,灰溜溜回到新都就國時起;從他重新大權在握,野心滋長開始。
兒女們,純粹變成了工具,就像這天下億萬生民般,不過是通往理想道路上的祭品,命如草芥,棄如敝履。
王嬿暗道:“永遠懷抱不放的權力,才是他的妻妾。”
“那早就支離破碎的三代之夢,才是他的兒女!”
一個月內,皇后及兩位皇子先后逝世,蒼龍闕上的黑白唁布剛摘下來又掛上去,出殯一次接著一次,文武百官都頗為戰栗,甚至有人覺得,這是天絕新室的征兆。
畢竟王安一去,皇帝已經沒有活著的嫡子了,好在他還有許多孫子,一共五位尚在人世。
都是王宇之后,王宗的兄弟,王莽看到他們就會想起逆子逆孫的事來。
但朝廷畢竟得有皇嗣,哪怕不立太子,光扔在京師也能讓人心安,畢竟前漢之所以衰滅,很大原因出在成、哀、平三世絕統上,前車之鑒不可不察。
這便是五威司命陳崇讓孔仁寫奏疏的主要內容了,孔仁提及,王莽在遙遠的前隊新都,其實還有幾對兒女,都是他為新都侯就國那幾年間與妾室所生,兩個庶子、兩個庶女,今皆成年。
陳崇授意孔仁請命,認為前隊新都毗鄰綠林山,如今荊州綠林盜匪出沒,皇子皇女長期在外不太安全,應該派人將他們接到常安來就近安置。
這便是陳崇謀劃數年的大計了,皇帝不可能真統治三萬六千歲,遲早有一日會山陵崩塌,到時候不管是太子還是王宗繼位,他們都有自己的班底,且與自己這“孤臣”不太對付。一旦新君上臺,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怕逃不過漢初時酷吏郅都、寧成的下場。
陳崇思量后覺得,既然如此,那還不如投資看似不可能的人!
比如留在新都的兩位庶子,陳崇自己就是南陽人,天然與他們親近,若能讓其中一個上位,便能化險為夷,甚至一舉躍上權力巔峰。
“立國家之主贏幾何?曰:無數。”
陳崇就想做大新呂不韋,嘗一嘗號令天下的權勢,若能如此,縱冒五鼎烹的風險也無妨。
而這奏疏上后,盡管王莽對兒女的感情有些不尋常,但政治影響亦是要考慮的,于是便欣然采納,讓人替已死的王安寫了一份請命遺書。
“臣新遷王安叩首再叩首,庶子王興、王匡等母雖微賤,屬猶皇子,不可以棄。”
王莽又在朝會時將這份奏疏傳視群公,哪怕三公四將們知道,傻子王安絕不可能說這種話,但仍違心曰:“新遷王友于兄弟,臨終前不忘棠棣之情,當從其請,召皇子入京,宜及春夏加封爵!”
但如今天下紛亂,朝廷官吏都經常被劫持,讓兩位皇庶子入朝太危險了,還是得派使者帶兵去迎接。
陳崇自己不說話,只讓孔仁躍躍欲試,表示五威司命很愿意承擔這項任務。
但王莽略一思索后,將此差事交給了一個陳崇、孔仁萬萬沒想到的人。
“使散騎、太中大夫第五倫持節,往前隊(南陽)新都,迎皇子興、匡入朝!”
“為什么是我?”
入宮接了詔令后,第五倫卻一點高興不起來,這不是耽誤他婚事么、
更何況,見識了老王這四殺、五殺的恐怖后,第五倫同情老劉歆之余,就想離這血淋淋的皇室斗爭遠一些。
豈料第五倫越想躲,差事偏偏落到了他頭上,第一時間找到桓譚請他出主意:“君山,你說,我現在重病辭官還來不來得及么?”
“官可辭,而使命不可辭。”
桓譚只冷笑:“伯魚信不信,你若敢有推辭之意,天子就不護著你,任由五威司命編排罪名拿你入獄?”
“可為何是我?”第五倫還是沒想明白,這種事,難道不該挑一個皇帝親信,諸如陳崇等人去辦才踏實么?
說到這,第五倫不等桓譚提醒,就自己想明白了。
“正是因為我與陳崇有隙,皇帝才派我為使啊。”
“廢太子之死疑點重重,我不信五威司命在這事里是干凈的。”
近來京中傳言,一些司命府的人員,在入宮后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再也沒有出來,不知生死,或許是他們知道了些不該知道的東西,被滅了口。
連第五倫都看出一點痕跡,王莽只是瘋狂,又不癡傻,對五威司命的信任,恐怕已經打了折扣,想扶持一個能和陳崇異論相攪的新人出來。
“而自嚴伯石撤職、國師公閉門后,我在朝中沒有靠山。”
“我就是皇帝新看中的‘孤臣’啊!”
第五倫揣測到了王莽的小心思,只覺得好笑。指不定,他這新近崛起的克奴伯,還是王莽留給未來新太子的班底呢……
既來之則安之,想來也不是什么困難的差事,第五倫打開了揚雄留給他的地圖,啟“荊州箴”觀之。
如今的前隊郡,昔日的南陽,就在荊州最北方。
“讓我瞧瞧,新都在哪?”
第五倫目光在準確度不高的地圖上搜尋,他最先找到了首府宛城,以此為道標,食指順著宛城往南,一直劃到新野縣的位置,這是不是演義里火燒新野那地方?
接著瞥到前隊最南端的綠林山,綠林北麓是蔡陽縣。
而新都,就在這新野與蔡陽中間。
第五倫敲了敲它,想到自己還沒去過這些地方,陽春三月天氣也不錯,遂笑道:“也罷,就當是去南方,旅個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