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這年頭了,還對大新忠心耿耿的,只有三種人。
一是偽飾其忠,世人不識其奸,在此不必一一點名,第五倫是也;其次是既得利益者,與王莽捆綁太深,諸如前隊大尹甄阜;第三種則是腦子有問題。
岑彭的頭腦顯然沒有問題,第五倫在宛城與這位受召而來、滿臉剛毅之相的中年縣尉見面后,便先問起他的過往來。
“聽說君然多年前,參與平定安眾侯謀反,驍勇作戰,斬首數人?”
岑彭只垂首作揖道:“敢告于大夫,那是我運氣好,叛逆途經我所在的亭舍,擊賊乃職責所在,不敢退卻。”
這便是岑彭“不得不”效忠于新室的緣由,當初王莽居攝野心顯露,位于南陽安眾縣的大漢侯爺劉崇氣不過,便帶著宗族首舉旗幟,糾集了百余人就敢攻打大城市宛城,結果被縣尉加幾名亭長平定了。
岑彭便是當初立功的小亭長之一,由此得了升遷,做到了郡吏,如今又成了縣尉。雖比不了同一事件中靠著“巧為奏”驟然高升的一侯八附城,但對岑彭這寒門小地主來說,已算階級飛躍。這要還在大漢,他奮斗一輩子都只是鄉官,故而岑彭對新朝代漢,自是支持的。
可形勢不比十年前,當年的平亂功臣,如今卻不得不背上這名聲帶來的負面影響。世道不安,人心思變,不少聰明人暗暗準備后路,唯獨岑彭不能。南陽不知多少宗室記恨著自己,岑彭只能抱著新室這條晃晃蕩蕩的破船,希望它能多撐會。
甄大尹給了岑彭“執心堅守”的評價,政審這關算是過了。接下來是業務能力,對答之后,發現岑彭言辭清晰,對本郡險要、道路了如指掌。
“吾等此行目的,君然已知曉,若是你,回程時會如何挑選路線?”
具體的方略第五倫心中自有打算,這是在試岑彭本事呢,他也不慫,瞧著第五倫展開的地圖指點道:“有四處不可入。”
“第一,遇到豪強大姓所在的縣,最好繞開。”
第五倫詫異:“哦?為何,莫非君然知道內情,得知其中有叛逆圖謀不軌?”
“防患于未然罷了。”岑彭道:“前些年天子禁止民間釀酒時,不止要將酒收繳,連私藏釀酒器具者亦要交出砸毀,何也?因為坐擁此器物,便有可能犯禁。”
“同理,大夫以越騎營及郡卒數百人擁眾而行,按理來說,絕對能讓宵小戰栗。唯一的潛在威脅,便是郡中豪強,彼輩坐擁徒附上千,振臂一呼,半縣響應,若途經其地盤,有人生出歹意來……”
第五倫思索:“你指的是宛城李氏,新野陰、鄧,安眾劉氏等幾家?”
岑彭倒也光明磊落,沒乘機給與他有過節的安眾劉氏挖坑,只道最好都繞開。
“岑縣尉也太膽小了。”
旁聽的越騎營軍司馬成重瞧不起他,譏諷道:“照你這么說,回程時能過路的地方就沒幾處,連宛城都不能過?”
第五倫做出了裁斷:“二位之言皆有道理,新野、安眾可以繞過,但宛城怕是繞不開。我先前見到了李次元,他對我態度恭敬,其父還在朝中,李氏豈敢胡來?更何況宛城還有郡兵相護,應無大礙。”
岑彭應諾,又提出了另外幾條意見:“其一,夜晚必歇息于縣城中,最好讓縣宰、尉將府邸騰出來,安排好崗哨。”
“其二,寧行大道,不走山路,山道之上,再多人護送,都得拉成一條長線。很容易被以寡擊眾,截為幾段。”
“其三,逢林地勿入,前隊不比南郡,但亦有幾股大盜活動,其中勢力最大的,乃是冠軍縣羽山之賊,賊首姓賈。”
“這盜首如何稱呼?”
“不得而知,民間只稱其為賈大盜。”
“還假大盜,那還有真大盜不成?”
成重又嘟囔起來:“岑君然說得輕巧,但大夫來時也見到了,前隊回京師的路,可不全是山林小道么?而這冠軍縣,更是自宛西行去往析縣、武關的必經之地,要想繞開,就得北走魯陽走大遠路,從洛陽入函谷回京。”
第五倫頷首,冠軍縣確實繞不開,那算是回程風險最大的一處,可他們來時三百余人,羽山之盜都沒敢騷擾,回時人數更眾。
一通對答下來,第五倫對岑彭頗為滿意,這見識超出普通縣尉太多,且十分注重細節。
等一路南下時觀岑彭勒令士卒,其紀律進退,竟然比同行的越騎營那群驕兵還好些,遂讓第五倫再度刮目相看。
這趟南下,第五倫嘴上說著“旅游”,實際上也想結識些身份高不成低不就的地方俊杰,畢竟新朝的官,豪強大姓已經快沒興趣了。
第五倫心中暗想:“這趟使命若能完成,我在王莽心中的評級應能更上一層樓,既然到了這程度官不太好辭,卻一定要設法謀求外任,看能否充任郡府。”
郡長官有權利自辟僚屬,提早盯好人,到時候將他們搜羅到一塊,便是起家的班底。
“宛城的任光老成持重,精通人情,可為主薄;棘陽的岑彭知兵剛毅,能為郡兵曹掌士卒。”
第五倫一一回憶起自己認識的南陽人來:“對了,當年曾帶太學生幫過我的劉交劉文叔,也是一位人才啊,沉著老練,又有急智,只可惜我先后問了任光、岑彭,都說不認識此人,不知何在?”
“若他能為我所用,做一個主記室掾,當我的謀主,應能勝任!”
自宛城南下,過南北沖要、郡府門戶的棘陽縣,再加快速度走上兩天,當唐水潺潺之聲出現在耳畔時,便抵達了新都國。
此處古時屬于唐國范圍,越騎營士卒所騎乘的骕骦馬就產自此處。到了漢朝,這兒本是新野縣都鄉,漢成帝時,一個叫王莽的外戚子弟被封到這里為侯,食祿千五百戶。
漢哀帝時王莽失勢,曾來到此地之國,一住就是數年。新都用后世的話說,就是“龍興之地”,至今仍有免稅免役等特權。
當然,王莽在新都國的那幾年,除了逼迫打死奴婢的二兒子償命、促使天下人三天兩頭為他上書鳴冤外,也沒閑著,跟幾個侍女生下了二男二女。
兩位皇庶子曰王匡、王興,爛大街的名字,還有兩個皇庶女,都二十出頭年紀了,居然還未嫁人。
但想想就知道,王莽對待子孫極其嚴苛,動輒打殺,皇嫡子都只能低調從事,更別說庶子,據第五倫所知,這兩對兄妹二十多年來從未離開過新都,名為天子血脈,實際上卻成了新都國中的囚犯,加上近來天下不寧,更是連城邑府邸都出不得。
看來王莽是打算將多余的皇子當豬養,直到他們派得上用場那天。
所以當朝廷使者持節抵達,召兩位皇子來見時,這兩兄弟的反應截然不同。
名叫王匡的皇子戰戰兢兢,生怕送來的是鴆酒,畢竟皇帝已經完成對子孫四殺、五殺成就,不差他倆,聽第五倫念完新遷王為二人請封,天子召他們去常安的詔令后,王匡竟直接癱倒在地,臉上慘白,他是寧可在新都過一輩子富足生活的。
倒是年紀稍輕,名為王興者則按捺不住自己的亢奮,伏在地上時雙手都爆出了青筋,第一時間起來接過詔令,捧在手里又看了一遍,旋即扶起腿軟的兄長:“皇兄,你哭什么?這是好事啊。”
王興又回過頭對第五倫笑道:“尊使勿怪,我皇兄一貫怯怯,大概是在府邸里關得久了,平日連老鼠都怕,還望尊使給他準備帶帷幕的安車,否則皇兄只怕上不得路。”
若此人替兄長搪塞,說他是“喜極而涕”,第五倫還能高看這王興一眼。
但王興是真的著急啊,急不可耐,剛接了詔令,就開始背后捅刀了,他是覺得兄長皆死,未來的太子之位,只可能在兩個庶子之間產生吧。
看來他日不止“父慈子孝”,還能加上“兄友弟恭”。
雖然心有預期,但六皇子王興的膨脹程度,遠超第五倫想象,是夜第五倫走走過場,去找兄弟倆匯報下回程路線時,王興已經將自己當成天下未來的主人,開始對第五倫指手畫腳了,稱呼也從“尊使”變成了第五倫。
“這回程不對啊。”
王興挑出了很多毛病來:“為何繞過了新野縣,直接走育陽、棘陽?還有,一天走這么多路,你沒考慮到我皇兄身體羸弱,而兩位皇妹也不堪遠途么?最后,路過宛城時,就不能在那多歇息幾天?”
王興被關在新都國二十多年,早就憋壞了,宛城繁華近在咫尺,他當然要去好好體驗一番,至于要求使團一定要過新野,卻有自己的私欲在。
第五倫以安全為由,堅持己見,王興很不高興,到了晚上,他喝了點酒后,又來煩第五倫了。
屏退侍從后,王興點著第五倫道:“伯魚可知,新野有何人?”
一如岑彭所言,有兩家對使團有潛在威脅的豪強,這趟使命關系到第五倫未來的謀劃,第五倫不想有任何意外。
王興笑道:“伯魚年紀輕輕,莫要如此無趣,我便與你說實話罷,我雖然身在新都,卻也聽聞過新野陰氏淑女的美名……”
第五倫笑道:“美名,她叫什么?”
王興遺憾道:“淑女之名只有兄弟知曉,我何以能知?可這次去,卻能知道了。”
“我仰慕陰氏女,早想一見,此去常安不知何時能歸,伯魚便幫幫我,路過新野,召來陰氏家主……”
看這王興驟然得勢后,膨脹到得意忘形的模樣,第五倫極度嫌惡,若非事關未來,他都想半路整死這廝。
不過想了想,以王莽那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格,這種兒子送去常安,交給老父親毒打豈不更好?第五倫遂道:“六皇子要納采問名?皇室婚姻,恐怕得有陛下允許吧。”
王興卻哈哈大笑起來:“納采?陰氏哪里配得上皇子,我是要抬舉她家,納她為妾!”
“若能辦成此事,我一定念著伯魚的情誼,他日必有報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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