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通故意讓自己淋了一路的雨,好顯得可憐兮兮,但第五倫愣是讓他像條落水狗般在置所外等了很久很久,冷得嘴唇慘白,大高個子隨時要倒,才讓人召他進置所中。
進門前,李通遇見成重正從里面出來,成重目視李通,在他眼里,李氏儼然就是待宰的肥羊,這廝笑容冷森森的,讓李通暗道不妙。
入內后,卻見鄭統持刀立于身后,而第五倫端坐于案旁,不同前時大夫高冠寬袖,今日第五倫身被甲胄,劍掛于腰間,神色冷峻,殺氣騰騰。
李通立刻拜倒在地:“小人見過伯魚大夫!幸而大夫無恙。”
第五倫卻不跟他套近乎:“次元……不,應該叫你李通,現在不是敘舊,而是辦公務,還是不要稱字,只叫我官職爵位即可。”
這公事公辦的架勢,讓李通心中一凜,只再拜道:“前隊這幾年不太平,盜寇橫行。李氏日夜防賊,不曾想這些外來的賊子竟如此膽大,乘夜襲擊克奴伯,通第一時間得知后,便立刻來了。”
“我縱是死了,也是小事。”第五倫冷笑道:“但若驚嚇傷到了皇子、皇女,卻是足以讓陛下震驚的大事!”
李通急道:“皇子皇女無恙乎?”
第五倫哈哈一笑:“李通,你不必再裝了。”
“可聽說過一句話,叫賊喊捉賊?”
這年頭大概還沒這成語,但字面意思就擺在那,李通連忙稽首:“大夫,我家冤枉!”
“事到如今還敢欺瞞我!”第五倫勃然大怒,扶劍道:“襲擊發生于汝家所在的西鄉,賊人馬蹄印通向你家莊園,還在田疇里發現了丟棄的弓刀。岑縣尉檢視那刀,你猜怎么著?正是李氏替官府管轄的鐵工坊所制!”
“而在附近捕得的形跡可疑之輩也招供了,正是得了李氏指使,一路監視使團,從吾等南下到北返,一舉一動都在李氏眼中,李通,你做得好大事啊!”
這卻是第五倫在誆李通,那人是死士,知道逃不開時自刺而亡,沒有直接證據證明他來自李氏,但只要第五倫愿意,隨便編排點故事報上去,就能坐實。
李通心里慌亂,嘴上卻仍在堅持,稽首如同搗蒜:“這些證據都太過刻意,定是賊子為了脫身,故意栽贓于我家,還望克奴伯明察!”
這點第五倫當然知道,李通雖然在第五倫面前表現庸碌的一面,但應該沒這么蠢,畢竟在家門口襲擊使團,對他家沒有任何好處。
新朝統治雖然日漸衰弱,但地方上單個豪強依然無法對抗中央,他們擅長的是將自家勢力滲透進體制,無孔不入。要玩正面對抗,縱李氏是前隊第一望族,徒附多達兩三千,更有許多鐵官奴為其效力,勢力比第五倫強了數倍。但郡兵加上荊州牧麾下奔命兩萬,足以剿滅。
除非豪強們搞大串聯共同舉事,方能令山河色變。
忌憚于此,所以天下雖處處都有落草的農夫,但造反的豪強卻尚少。眼下是李氏百年不遇的巨大危機,第五倫若橫下心來,聯手成重將罪名坐實,往郡里和朝廷一報,李家若不反叛,就只能坐等五威司命裁決了。他家雖在南陽盤根錯節,跟荊州牧和前隊大尹關系都不錯,唯獨在朝中沒有勢力,存亡懸于王莽一念之間。
一旦李氏遭誅,勢必成為震動前隊的大事,使本郡豪右人人自危。
對此,第五倫無可無不可,唯一的問題在于……
瓜分李氏,只會肥了荊州牧和前隊大尹,第五倫隔得遠,分不到一杯羹啊。
將李氏推下深淵于他無利可圖,反之,若拉李氏一把,倒是能乘機敲一筆竹杠。
第五倫嘆息道:“雖知此事太過刻意,但想要洗清嫌疑,確實是太難了。”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朝中多少人盯著李氏,畢竟汝父親是宗卿師,是國師公的人。而太子死了,國師公現在處境尷尬……”
表現出回轉余地,然后暗示事情嚴重性和困難,這是在向李家伸手要好處,看他們能拿出什么來。
李通了然,立刻綻放笑容:“通家雖不富裕,亦有金帛錢糧,愿奉予克奴伯,幫我家運作……”
直接拿錢多沒意思,第五倫搖頭,錢糧他現在不是很缺,且關中與南陽相隔甚遠,就算李通要分期送他糧食,也太過麻煩。
李通又道:“通家中有姊妹數人,容貌美艷……”
第五倫啞然而笑,聯姻這玩意,多多不一定益善,別是個母的都想往他這里塞。
李通先前還想扮豬吃虎,卻不知第五倫最愛虎士,倘若他直截了當展現自己的聰明,第五倫指不定就愿意結這善緣了。
如今扮豬的成了真豬,只能躺平挨宰。
“鐵。”
第五倫提醒李通他家最富足的東西:“我聽說李氏承了宛孔氏的產業,家中冶鑄之工多達百人,還替朝廷管理五均市和鐵工坊。”
早在春秋戰國時,楚國、韓國便開發南陽的鐵礦,有“宛鉅鐵矛,慘如蜂蠆(yǒu)”之說。
進入秦漢后,南陽鐵資源得到更多開發,尤其是宛孔氏最為出名,以冶鑄致富,到了漢武帝時孔氏還為漢武帝管理鐵官事務。宛城冶業最盛時,西部、西南部幾十個郡的鐵器,都由南陽鐵官調運的。
孔氏衰敗后,他家的小弟李氏繼承了其地位,名為官營,實則私有的鐵工坊是李氏屹立不倒最大的倚仗。
關中雖是天下財富薈萃之地,但銅鐵資源卻不富裕,雖也有鐵官,卻一共只有四處,分別是翊尉郡的鄭縣、師尉郡的夏陽、京尉郡的雍,最后是第五倫老巢列尉郡最北部的漆縣。
第五倫現在尚無法插手鐵官,只能靠各種渠道購買冶好的生熟鐵進行再加工,可未雨綢繆,以后冶鐵事業總要搞起來,還要大搞,才能源源不斷得到種田兵伐所需的工具。
所以第五倫也讓自家商隊在各地搜尋鐵匠,但技術精良的鐵匠確實不好弄,不是在官府控制的工坊,就是依附于豪強,熟練工都是戰略資源,想培養一個學徒沒幾年功夫少不了。
可李氏手里,從采礦能手到冶鑄熟練工多得數不勝數,不少人世代依附他家,如同奴婢。
當李通得知第五倫索要的東西,竟然是鐵工匠后,頗為驚訝地看著這位克奴伯。
財貨,他不貪。
女色,他也不迷。
一開口,居然要李通將數量的冶鑄鐵匠一打一打分批送去列尉郡,冶鐵做什么?總不能是鑄犁種地吧,這第五倫有大圖謀啊,不曾想是同道中人!
可現在他也不敢說,他也不敢問。
這注定是一場不公平的交易,第五倫從始至終,就沒保證李家能絕對平安,只答應將事情“如實上報”。
李家究竟是死是活,依然全憑上意,到那時,第五倫不會多說半句話把自己搭進去。
但這交易,李通也只能咬牙做,起碼為自家贏得了時間和生機。
聊到這,第五倫又恢復了對李通的稱字:“次元,你以為這次襲擊,是誰所為?”
李通一口咬定:“定是綠林賊!”
第五倫樂了:“南方江夏的綠林賊一向不喜流竄,只背靠大山,隔著八百里地,中間還有荊州牧的兩萬大軍相阻,怎會跑到宛城附近來?”
“大股賊子不能,但小股騎從卻可。”李通努力想讓事情回到他最初的籌劃中去。
第五倫手指敲著案幾:“你說得有道理,但綠林賊多為南郡江夏人,不熟悉前隊,竟能深入至此,肯定是有地方豪強為彼輩引路遮掩吧?”
他看著李通道:“次元,李氏要自查,積極和官府合作,爭取早點撇清嫌疑。但除了你家外,前隊哪家豪右有可能與綠林勾結呢?”
李通一愣,舂陵劉伯升的名姓就在嘴邊,但他聽盯梢的人說,第五倫與伯升之弟有故,還相互贈了玉,便吞了回去,只道:“通也不知……”
這李通有意思,都什么時候了還不亂咬人,看來一直以來偽裝的平庸之下,卻有一顆大心臟啊,可現在也由不得他。
等李通下去后,第五倫招來成重:“依我看,不止是李氏有嫌疑,南陽各氏族豪右,什么新野陰、鄧,甚至是安眾劉,舂陵劉,都要統統徹查一遍!”
盯著一只蜜蜂撩有什么意思。
既然想讓朝廷注意力放到南邊來,好讓關中空虛,那就直接把馬蜂窩整個捅了吧!
五威司命別的不行,將無辜者屈打成招,把猶豫之輩逼到朝廷對立面這種事,他們從來不會讓人失望!
況且第五倫一路看下來,許多豪右也是能在名單上打x的,也不算冤枉。
未來一年,前隊注定要雞飛狗跳,被朝廷逼急的豪強們,甚至還會和南方綠林來一場夢幻聯動。
宛鉅鐵矛,慘如蜂蠆?這一招才是真正的蜂蠆之毒啊!
第五倫決定,在這趟旅游結束前留給前隊豪強們一個大驚喜。
而靠著李氏在宛城附近的情報網,岑彭很快就找到了昨夜襲擊營地的真兇行跡。
“發現一隊人馬離了宛城西鄉,沿小路向西逃去,似是要遁入冠軍縣羽山!”
“莫非是岑君然曾提及過的,那支羽山之盜所為?”第五倫有些糊涂了,羽山賊做這事圖什么呢?而從李通處,他也得知了那位羽山“賈大盜”的名字。
“此人做過冠軍縣的鹽吏,后來不知何故,聚眾數百人而當了盜賊。”
李通現在是知無不言:“他的真名,叫‘賈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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