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與鮑永為友十余年,知其與王莽有仇,馮衍才覺得他會開方便之門。可今日忽然聽鮑永大談復漢,還拉自己入伙,態度比許多年前提及時更加迫切。
“我……”
馮衍暗道不妙,一時間答應也不是,拒絕也不是,最后蹦出來一句:
“我……我何嘗不心懷漢室呢?”
磕絆了一下后,馮衍的言語一下子順暢起來,開始追溯自己的家世:“我的曾祖父,先將軍諱奉世,他是漢家郎官使者出身,讀兵書,奉使西域,遇上莎車國叛亂,遂征發西域諸國兵,進攻莎車,平息騷亂,威震西域。后來做到了光祿勛左將軍,入于內朝,為孝元皇帝率軍平息隴西羌亂,常為折沖宿將。”
“馮氏不僅深受漢德,還做過漢家外戚,先將軍之女,便是孝元皇帝的馮婕妤,中山太后是也!以女子之身救駕擋住兇獸巨熊,后來又養育了中山孝王和孝平皇帝兩代人。”
真算起來,漢朝的末代皇帝,跟馮衍也沾點親戚呢。
但無辜賜死馮太后,讓馮家一起衰敗的,也是漢家天子啊,最后反而是王莽給馮太后恢復了名譽。
“君長與王氏有仇,我又何嘗不是呢?”
馮衍不能將自己的復雜心思展現,必須說得氣憤而單純:“家祖父諱野王,在孝成皇帝時,幾乎取代王鳳成為大司馬大將軍,若此事能成,豈會有后來王莽篡位之事。可惜啊,祖父卻終被王氏排擠免官,在老家郁郁而終,我年少時,家兄關內侯爵位被削除,我家遂敗。”
“正因如此,我才長期不仕于新,后來響應了廉丹征辟,也是……也是為了試一試,希望勸他聯合三公九卿,擁兵復漢啊。”
東拉西扯,終于把自己擺到曲線復漢位置上后,馮衍繼續道:“但更始將軍拒絕了我的諫言,我才離開了他。”
鮑永大喜:“敬通果然與吾志向相同,我沒有看錯人。”
馮衍亦笑道:“所以,我現在才會替魏成郡大尹第五倫,來與上黨結盟!”
鮑永的笑容戛然而止:“你在給第五倫做幕僚?”
那可不是一般幕僚,而是主薄,主薄啊。
鮑永的態度已經冷淡下來,提防地看著馮衍道:“此事,敬通可得好好解釋解釋,第五倫,難道不是人盡皆知的新室忠犬么?”
第五倫的所作所為,很難不讓人聯想。畢竟他也算近幾年來的皇帝寵臣,又是替皇帝迎接皇子回朝,又趕赴魏地,捕獲了李焉,挫敗了他復漢的大計——雖然鮑永沒有參與那件事,但不妨礙他聽聞后扼腕嘆息,若是魏成能舉事,上黨與之攜手,也足以在冀并大鬧一場,這該死的第五倫!
“錯,大錯特錯!”
馮衍指著自己胸口道:“我已向君長表明心跡,志在復漢,像我這樣的人,豈會再助新賊?之所以投入第五倫幕下做事,是因為他亦是明面上忠于王莽,實則暗暗期待漢室復興!”
鮑永仍滿臉懷疑,倒是難為了馮衍:“王莽當年宣揚著要復興漢家,結果呢?卻當了篡位逆賊。同理,李焉嘴上說著復漢,實則可曾扶持過一個劉姓宗室作為旗號?”
李焉打算立“劉子輿”為帝的事,他們也不知道啊,馮衍言道:“依我看,李焉不過是借著民心思漢,為自己謀取權勢罷了,加上他行事不密,竟被當地豪強,武安李氏襲擊,身擒事敗,為天下笑。”
“這種人舉起復漢之旗,非但不能成事,反而會害了被他騙去的仁人志士。”
“第五伯魚擒拿李焉,也是無奈為之,就算他不做,李焉亦會自潰。”
鮑永可沒那么好騙:“那第五倫派兵拼死保衛王莽祖墳,此事又如何解釋?”
“這亦是權變之策。”馮衍努力為第五倫想借口:“東征大軍在側,倘若元城陷于流民之手,王莽震怒之下讓更始、太師問罪,撤了第五倫的職務,那他豈不是什么都做不成了?”
“君長請信我,第五倫絕不會忠于新室。”
“證據呢?”
“證據,就是第五倫先前請求我,故意讓他被征召去進攻赤眉軍的舊部千余人,繞道并州河東、上黨,途經魏地,這是心懷私欲啊。”
鮑永是聰明人,立刻了然:”難怪你忽然來到上黨,原來是要為第五倫做說客,讓本郡放他舊部過去啊,我如何知道,這不是假虞伐虢?”
馮衍笑道:“君長多心了,千余疲敝舊部,面對上黨郡兵又能有多大威脅?魏成并非晉國,反而與上黨唇齒相依。”
“我在鄴城與他問對時,第五倫也時常感慨天下板蕩,不知何去何從,他并不會像廉丹那般,為王莽效死。既然第五倫并不是敵人,與上黨乃是鄰居,何必與之結仇呢?不如賣一個人情,如此一來,君長做大事時,亦無東顧之憂。”
“第五倫如今屯據大郡,征召流民為兵卒,砥厲其節,百里之內,肉酒日賜,納豪杰之士,又征詢像我一樣的忠智之謀,只是為了積蓄實力自保,待縱橫之變,就可以興社稷之利,除萬人之害!”
馮衍對鮑永長拜:“還望君長給我一些時日,我定能說服第五倫,讓他也改旗易幟,加入匡扶漢室的大業之中!”
鮑永仍不松口:“如此說來,敬通是想做兩面說客?”
馮衍正色:“不,我與第五倫,只見過幾面,與君長,卻是十余年交情,我對他的忠誠,尚不如更始將軍廉丹,只是虛與委蛇罷了。”
這是實話,要論關系遠近,自是鮑永與馮衍更親近信賴,但要論發展前景,卻是第五倫的大郡魏成更好些。
所以,你知道我也很難選啊。
馮衍倒也不是想兩頭吃,而是為了完成在第五倫面前說的大話,又知道鮑永性情,只能如此了。
一番好說歹說,這才讓鮑永勉強答應,帶著馮衍去面見了對鮑永言聽計從的上黨大尹,承諾不會阻撓第五倫舊部過境,還會為其提供部分衣食。
好不容易完成任務,馮衍心力交瘁,都累癱了,但今日之事,卻也給了他啟發。
“看來復漢,確實是大勢所趨啊。”
他跟著王師途經豫州、兗州,又輾轉冀州、并州,發現民間的復漢思潮是越來越強烈了——十多年前,天下人對漢家有多么唾棄厭惡,如今就有多懷念。
眾人只知道,王莽將一切都搞砸了,日子沒以前好過,天災人禍如此頻繁,還是大漢時好啊。
曾經的抱怨,統統沒了,只剩下人腦美化過,對過去的懷念。
就像漢儒喜歡將三代描繪成理想的盛世一般,在老一輩講述下,他們兒孫會覺得,前漢的日子比現在好太多。
馮衍暗道:“今海內潰亂,人懷漢德,甚于詩人思召公也,愛其甘棠,而況子孫乎?”
“人所歌舞,天必從之。”
復漢,是最能讓百姓信服,最容易聚眾的口號,但別看鮑宣嘴上喊得響亮,可要擁戴誰來復漢,他也迷茫,大家都在等一位英雄橫空出世。
所以現在唯一缺的,就是一桿旗幟。
馮衍覺得,自己回鄴城以后,真的得考慮,尋機勸勸第五倫了。
是否要做首舉漢旗的勢力?
“若能為天下之先唱,上黨鮑永等人,定能與鄴城達成真正的同盟。找一個趙王后裔擁戴為帝,比如北面邯鄲的趙王子劉林,趙劉控制的二十多個縣,如此龐大的勢力,會愿意合作,與第五倫化敵為友,趙地傳檄而定,大事可期也。”
馮衍是個喜歡自己拿主意的人,已經想象開了:“若能如此,第五倫之功,可居漢相!”
第五倫一面派遣馮衍與上黨結盟,好讓舊部順利通過,一邊也抓緊了對新兵的訓練。
“刺!”
“收!”
“再刺!”
漳水附近的開闊地上,兩千名士卒頂著太陽在陣列,對著面前的草人,進行單調的木矛刺收訓練。
第五倫給軍官們下達的口號是“只要練不死,就往死里練”,打起仗來,這些新征募的新兵蛋子能找到自己腿在哪就不錯了,最可靠的還是一次次鞭打讓眾人記在心里的紀律感和肌肉記憶。
當然,不是第五倫喜歡體罰士兵,也試過關禁閉,不讓吃喝,結果次日打開一看,里面的士兵縮成一團,硬邦邦地面上都睡得可香了。
于是更多的,就改成干苦活處罰,可士卒們都是苦出身,大多是流民,挑糞種田都拿起來就干,可比掄刀持矛順手多了,干完活還擦著汗對軍官憨笑,問明天能不能繼續干活。
最終結論,還是打最管用。
第五倫進入鄴城后,親自征募的那三百刑徒兵,如今早已統統升了官,都做了什長、伍長,臉上或手上的烙鐵印記看著嚇人。別看他們出身低,但士卒們卻不敢輕賤之,這些刑徒常年挨打,也知道怎么打人最疼。
再往上則是第五倫的老班底,族人亦或是當年從新秦中帶回家,又跟來魏地的軍吏,資歷老,忠誠度也高,紛紛當了士吏、軍候。
于是乎,小半年內練出來的三千新兵,幾乎無一例外來自最底層,都是沒了退路的人,與當年的豬突豨勇并無區別。
“我做了官奴刑徒十年,從沒吃飽過一頓飯,人人都輕賤辱罵我,平日里干活又重,明明說好了寬赦,卻因為郡吏官奴不夠,一年拖一年,最后將我頭發都拖得花白了。”
“是第五公將吾等拉出了深淵!”
“過去我在城里走動,是手里系著茅草繩,低著頭,別人看到我臉上的黥字,都不齒,都笑話。可如今我穿著戎服,腰間掛著刀在城里走動,頭昂得高高的,別人看到我臉上的黥字,都只會害怕!誰再敢笑,誰再敢瞪我一眼。”
“乃公就敢拔刀殺了他!滅了他全家,讓笑我的人去做奴婢!”
每天吃飽飯集合時,各營的老傳統,都會讓一個會說道的人上臺講述自己的經歷,大多數人都說,若沒被征募入軍中,他們現在可能已是大河畔的餓殍了。
當然,也經常有講歪翻車的時候,畢竟成分良莠不全,不少人還干過盜賊,幾十年尊卑和弱肉強食思想早已定型,若非嚴格軍紀約束著,得勢的他們指不定會干出什么來。
而每當第五倫來軍營時,則是士卒們最高興的時候。
第五倫這幾個月是在鄴城和軍營之間跑動十分頻繁,政務不能垂拱而治,軍隊就更不可撒手了。
不是信不過馬援等人,而是得讓士卒們記住,究竟是誰提供衣食,為他們提供一個靠當兵提升個人地位,在亂世里找到一條活路。
基層軍官們唱的是白臉,第五倫則是紅臉,每次到來,必攜肉酒犒軍。
魏地人多地少,根本沒有田可以讓士卒們屯,第五倫索性讓他們做職業兵,訓練排得很滿,他已經將自己當年訓練豬突豨勇的經驗寫成了簡牘,作為練兵方略,可比詳略言之的兵法詳細多了。
從最基本的行伍站陣坐陣,到熟悉金鼓旗幟,再到如今的授兵練習,比當初豬突豨勇的訓練更加系統,時不時還拉到郡東驅趕赤眉別部流賊練練手。
第五倫也叮囑軍官們:“但這次用兵于武安,很像吾等擊匈奴漢賊盧芳一般,要在山地作戰,故而不止要訓練陣列,個人勇武也得注重,武安等三縣瀕臨太行,是狹者相逢勇者勝之地。”
當然,對第五倫的練兵之法,亦不是所有人都認同,比如來自代北的耿弇,他勉勉強強做了郡參軍后,剛下到營里那段時間,便根據自己的經驗,對第五倫的倚仗:流民兵嗤之以鼻。
“漢武帝亦募流民及郡國惡少年數萬人為兵,征討匈奴及西域,卻屢屢敗績,能打順風仗,遇到惡戰則狼狽而潰。”
“反而是好人家出身的壯士,才能夠倚重臨于大陣。”
這是上谷募兵的慣例,三千幽州突騎,便都是從能夠自備馬匹甲兵的邊塞人家中征集的。
白馬少年看著頭裹黃巾,笨拙訓練的流民兵,搖頭道:“若大尹想讓我練兵與馬文淵比試,那我不要流民,我要服過役的良家子、編戶齊民。”
“只需要讓我練出五百人,可當流民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