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回到梁期縣后,馮衍在第五倫面前開始了吹噓模式,將自己用舌頭折服劉林的過程添油加醋描述,只隱去某些他不敢提的內容。
“下吏是這樣規勸劉林的:魏地被險帶河,第五大尹法令既明,與民休息,深得人心,有虎賁之士上萬,積粟如丘山,士卒安難樂死,主明以嚴,將智以武,后有王師十萬以為援。”
“若趙劉卷入武安之役,與叛逆同列,則魏成兵車北出梁期,一日之內兵臨邯鄲,席卷全趙!趙劉將無人幸免!”
而在最后,馮衍又下拜告罪道:“因為劉林在趙王宮里藏了甲兵,下吏唯恐照著大尹原話說,會讓他惱羞成怒之下,反而被激得反叛。故而虛與委蛇,除了大尹答應的條件外,只言魏成郡往后愿意與趙劉協力。”
“先生倒是很擅長自行發揮啊。”第五倫笑道:“吾等能協力做何事?”
馮衍仿佛在說一個笑話:“還能做什么,當然是像劉林等諸侯后裔期盼的那般,一起恢復漢家社稷。”
他說話時仔細觀察著第五倫的神色,卻見其面無表情,瞧不出是喜是怒,立刻改口說道:“當然,這只是權變之策,下吏是在騙劉林。”
是么?你怕不是也在騙我吧?
第五倫從馮衍來之前,就覺得他最多做個狗頭軍師,這次也是不得已而用之。
打個比方,第五倫派馮衍北上,大致是要告訴劉林:“我只是清理門戶,你別亂來,外面有警察,我一喊,你就完蛋了。”
而馮衍覺得這樣說不妥當,于是改成了:“我其實也不是什么好人,以后咱們能合作,大有前景。但你若是敢亂來,我就讓警察進來,咱們一起玩完!”
第五倫卻不慍怒,而是欣然大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我聽說,當初漢高皇帝用陳平離間西楚,給了他幾萬斤黃金,卻絕不過問陳平如何去用。我也一樣,不論先生用什么手段,只要是為了魏成,我絕不干涉。”
“游說本就是波詭云譎,真假難知。所以我不關心過程里發生了何事,不會問先生究竟與劉林說了什么,哪些話在騙他,哪些話是真的,我只關心結果!”
第五倫盯著馮衍:“以先生之見,趙劉,會不會舉兵反叛,會不會救援武安?”
這態度,還是讓馮衍有點感動的,他松了口氣,說道:“畢竟十余萬王師在關東假不了,劉林亦有遲疑,他不會速反,也不會為了武安與魏成翻臉。已經答應了大尹的條件,只請大尹確保邯溝、邯會、即裴三個縣的安全。”
那三個縣,也是趙劉的地盤,過去分出來的小侯國,他們是劉林家的小宗,也是趙劉的底線,武安李氏這種外圍姻親倒是隨時可以犧牲。
第五倫給劉林開的條件,就是他不會動那三個縣,畢竟,它們加起來,都不如武安重要。
武安不僅是大縣,人口五六萬,有鐵礦工坊,產出全郡九成的鐵器,且地勢太關鍵了。
可以這么說,武安,就是邯鄲的西門戶,在漢朝卻被劃歸魏成郡,純粹是朝廷故意的,要的就是各行政區犬牙交錯,不得專擅地利。
“梁期往北,朝發而夕至邯鄲,武安居高臨下,亦可兩日而抵邯鄲。”
第五倫如此想著:“只要趙劉不相助,拿下武安不在話下,到那時候,邯鄲,便被半包圍,猶如我口中之虱!”
馮衍前腳才走,已經被第五倫提拔為“門下掾”的黃長后腳就告狀來了。
第五倫知道黃長來做什么,示意他入后堂說話。
小矮子一進來就長拜于地:“大尹,馮敬通或許和劉林達成了交易,出賣了大尹。”
“孟高何出此言?”第五倫當然知道黃長何以能知,雖然搭起來的只是草臺班子,但第五倫還是搞了個簡單的監督體系:每次派遣馮衍去外地搞外交,必派一名門下吏,一名族人跟從協助,實際上也起監視的作用。
族人直接對第五倫負責,門下吏則將事情轉告黃長,再由黃長來向第五倫發出警告。
如此一來,起碼第五倫就不會對馮衍舉止一無所知,也不易被門下吏相互勾結進讒言排擠賢才。
黃長說道:“跟著去的門下吏看到,劉林親自送馮衍出了趙王宮,還旁若無人唏噓作別,又要送馬車,又要送金帛,就差姬妾了。”
“馬車馮衍拒絕,但金帛,他卻收下了,此乃門下吏親眼所見!”
第五倫一拍大腿:“幸虧有孟高啊!”
“吾已知之,但不可驚動他,一切如舊。”
第五倫沒有過多的動作,只讓黃長繼續好好做事,安排好門下諸吏,讓黃長心滿意足地走了。
其實,此事馮衍已告訴第五倫知曉,主動說的,他說若不接受,唯恐劉林起疑心,還提出將金帛交給公府。
但第五倫卻讓馮衍自己留著,問了那些絲帛的數量后,咬咬牙,讓府庫給他同等數量的賞賜。
黃長說馮衍對第五倫不忠誠,這不是廢話么。
“對我百分之百忠誠的人,只有一個。”
“我自己!“
第五倫記得,自己在揚雄家看書時,翻到《韓非子》,里面有一句話說得很好,哪怕是父母,對待子女尚不是完全無私,而用計算之心以相待也,更何況沒有父子恩澤的君臣之間呢?
馬援、萬脩等人,是在新秦中同生共死,值得以性命托付的忠士,而耿純,雖然沒有傾族相助,但起碼他不會背叛第五倫。
至于來到魏成郡后投靠的人,都得打折扣,還是前段時日,老丈人馬援喝醉后對他說的那句話在理啊:“伯魚,你可要記著,當今之世,非但君擇臣,臣亦擇君!”
尤其是馮衍,連君臣名分都不牢固,他們頂多是逢場作戲的上司與下屬,相互利用罷了。
他與第五倫非族非親非舊非友,并無大恩,只是借著魏成這棟好房子的屋檐避雨,若是看見隔壁有更好的屋舍條件,忍不住誘惑轉投他人,簡直合情合理。
當這些人占了屬下的99時,難道就統統棄之不用么?怎么可能。
他騙你,你就不能騙他?
第五倫方才可是對馮衍大為吹捧的:“敬通縱橫三郡之間,智如子房,謀如陳平,真是讓人嘆為觀止!”
捧得馮衍飄飄然,得哄著他繼續做事,劉林那邊需要馮衍去忽悠,上黨的關系需要他拉攏。
有私心沒關系,一如第五倫所言,他真的絲毫不關心過程:張儀為秦王連橫六國時,跑到六王面前說了什么,出賣了秦多少機密,秦王統統知道?暗戳戳幫某些賄賂他的國家,甚至干涉秦的戰略,做的就少了?都是為了自己,但只要結果確實對秦有利,張儀腳踏幾條船,那就讓他踏!
“只要將踏著的船一艘艘抽了,看他腳還能往哪放。”
對馮衍這樣的人,第五倫自有計較:“結果好的時候,他是軍師。”
“若是搞砸了,便只剩下狗頭!”
地黃三年七月下旬,武安縣大豪李能處,眼看敵軍前鋒已經兵臨城下,黃巾鋪滿了銘水岸邊。
而去邯鄲劉林處求援的人也帶來了回復。
“朝廷王師在關東,不可干涉魏成之事,否則形同反叛?但我家已經和第五倫開戰了啊。”
“好一個劉林,枉我與汝家聯姻,真是沒有膽量的豎子啊,第五倫兵力不多,若趙劉能助我,魏成必敗!”李能氣得破口大罵起來。
話說得明白,李能知道,劉林也好,他家在趙地的親戚也罷,都不會派人來支援了,頂多偷偷給他運些甲兵糧食,遂又看劉林在信中的兩條提議。
“下策,讓我再撐一段時日,只要能重創第五倫,讓他久久不能拿下武安,便能使第五倫威信大減,乘機慫恿魏成各家反叛。若能拖到官軍與赤眉決勝負,趙劉亦能舉兵相助。”
當然,前提是官府大敗于赤眉,否則劉林依然不會管他。
這點實在是太難了,雖然對方人數不過四五千,但李能不知道自己能否比更始將軍、太師撐得更長。
他對劉林提議的上策更感興趣:“宣揚第五倫將屠武安,帶著族人,裹挾百姓,摧毀鐵礦,填埋水井,幾萬人跑到趙地,劉林會妥善安置吾等。”
這是一個毒計,但看著家族繁衍生息數百年的武安,李能依然有些舍不得。
恰逢他弟弟李陸來稟報,說鐵官奴已分發兵器,隨時可以馳援縣城,讓他們的兵力與敵相當,李能心中頓時大定,決定在采取上策前,再試著挽救一下自家。
“就算要走,也得先打一仗!不能給吾祖武安君丟人!”
而馬援等一行人,與萬脩會師后亦抵達武安境內,看著地圖上這座位于山地、平原之間,地勢險要的小城,馬援不由念起了家族的過往。
“武安與我家,其實有很深的淵源。”
戰國時,秦采取遠交近攻之策,開始蠶食趙國,攻占閼與,欲切斷邯鄲與西部領土的孔道。為了牽制趙國,又派兵從河內、鄴城往北,占領了武安,距離邯鄲不到百里,讓趙人夜不能寐,最后還馬援的老祖宗趙奢出馬,假意南下救武安,實則徹夜行軍反攻閼與,一舉殲滅秦軍。
“先祖因為此功獲封馬服君,吾家因為得氏也。”
馬援認為,那一戰對今日有很大的啟迪,趙奢之所以棄武安而不取,因為此城確實易守難攻,既有銘水為屏障,又得山勢,對攻方十分不利,可得好好琢磨琢磨。
這時候萬脩卻想起來:“這武安,便是趙國名將李牧的封地吧?李氏還是他家后代。”
“如此說來,今日竟是你這馬服君后人,來打武安君后人?”
萬脩腦補起來:“不知若今日場上,是馬服君趙奢與武安君李牧交手,孰勝?”
“兩人都是趙國名將,皆乃用兵大家,只可惜先祖逝世時李牧尚未顯名,多半連面都沒見過,如何知曉?”
但這確實是個好問題啊,如果趙奢非要攻取武安,他會如何布置呢?
馬援在那思索開來,豈料一旁有個愣頭青,似是繼承了他從兄耿純的補刀天賦:“巧了,我倒是知道有另一場仗,亦是馬服與武安戰。”
自從萬脩與馬援會師后,耿弇發現自己就插不進話了,少年有些無聊,此刻遂多嘴道:“那就是長平之戰,結果是馬服大敗,武安大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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