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勤出身魏郡繁陽大姓,他家號稱“馮萬石”,妥妥的地方著姓,去年第五倫初至郡遣人辟除時,馮勤最初辭讓,不想被第五倫道德綁架,不得已而入郡府做官。
離開家時,馮母叮囑他:“若新大尹是假賢,那便虛與委蛇;倘若他是真賢,母在,吾兒勿要輕易以身許人也。”
將近一年時間下來,馮勤初步斷定,第五倫是真的賢能,在魏郡沒有大刀闊斧改制折騰豪強和百姓,而是一切如故,讓他們休養生息,過了一段難得的安穩日子。
雖然從流民中征兵讓豪右們略有微辭,但考慮到這樣做減少了郡中流民盜賊,還省了郡尹逼迫各家出兵出人耽擱生產,又能抵御外地赤眉盜賊,他們漸漸也樂見于此。
大多數豪強都是安于穩定而畏懼動蕩的,故而在李氏向各家求援,述以唇亡齒寒時,他們都選擇觀望,馮勤更是積極為第五倫奔走,希望早日肅清李家,好讓魏郡能齊心對外,只盼著第五倫能一直如此,做魏郡諸姓的守土長官。
可萬萬沒想到,在翦除李氏這支魏成內部最大的割據武裝后,裝了一整年的第五倫卻忽然亮出了獠牙!
馮勤大急,認為此舉會瞬時破壞魏成郡內部和諧,讓第五倫與豪右著姓同治的局面崩壞。
“馮偉伯危言聳聽!”
黃長一來是寒門小地主出身,屁股和大豪強子弟還不太一樣,加上他作為門下掾,與手下諸吏都更依賴第五倫提攜,所以處處與馮勤對著干,駁斥道。
“武安李氏心存叛念,勾結盜匪,死有余辜,郡尹收其地,歸官府所有,不給有功將士,難道要替李能好好看著,還是分給作壁上觀的郡中諸姓?馮計掾,你是不是也想要分得幾頃田,幾畝宅啊?”
真是誅心之言啊,馮勤跪坐在地上,都比小矮子高,瞪著他罵道:“小人!阿諛順主誰不會?我是真心替郡君著想。”
他看向第五倫,苦勸道:“魏成諸姓本就對外來者抱有敵意,如今郡君滅李氏而分其地于豬突豨勇。物傷其類,人之常情,諸姓只怕會暗暗恐懼,怕郡君麾下流民兵卒也會貪圖其土地,驟然誅滅啊!”
可今日的第五倫,卻不似過去那般好說話,皺眉道:“物傷其類?”
“偉伯的意思是,郡中諸豪也欲緊隨李家后塵,舉兵叛逆么?”
馮勤忙道:“下吏絕無此意,只是……”
第五倫搖頭,起身扶起馮勤,寬慰他道:“偉伯擔憂太過了,我不過是效仿前朝制度,以有功勞行田宅,分予士卒罷了。彼輩都是我的舊部,不遠千里來助我平叛,損失慘重,只怕是難以再去更始將軍處了。”
“我打算讓他們安頓在魏地,如果不用武安的土地安置,難道要放到鄴城、魏縣去?西門氏等輩,愿意出錢糧替我養著?”
這當然不可能,馮勤緘默,在當地豪右看來,最好的當然是讓豬突豨勇打完仗快點滾蛋,任何外來武裝都讓他們不舒服。
“以李氏土地安置士卒,既能讓彼輩為魏郡守土,又不損害郡中諸姓利益,妨礙了誰?”
第五倫意味深長地說道:“偉伯大可放心,我自有分寸。郡中諸姓,順吾意則昌,我必提攜其子弟,保護其田產宅畝,約束士卒,秋毫無犯。而如李氏一般,逆吾者……則必亡!”
“涉縣歸降得早,豪右官吏既往不咎。但武安、武始兩縣負隅頑抗,但凡從逆者,將其田宅統統收歸郡府所有,總得搞清楚數量。當然,度田僅限于兩縣,絕不擴大到全郡。這件事,我還是希望偉伯來做,你可愿意?”
馮勤見第五倫之意已決,都想辭官不干了,但又想到那句“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還是低下了頭:“下吏,謹遵郡君之命!”
只是從今日起,差點就被第五倫騙得“以身許之”的馮勤,變得更加沉默寡言。
馮勤走后,黃長還說了他許多壞話,表示這些豪貴子弟絕不可信。
第五倫只是笑而聽之,確實有點道理,他入郡以來,大豪強子弟本就依附不夠積極,非得登門辟除才扭扭捏捏出山。
倒是黃長這些寒門小地主家庭出身的士人入仕頗為積極,他們有一定文化素養,只是受限于閥閱家世,做不得大官,第五倫募來的幾十個門下吏皆是這出身。
相較于豪強子弟,他更重用這些人,在郡府形成“內朝”,開始架空諸曹掾。也要外放到武安、武始兩縣來補上空缺的位置,得試試用這批人,可否控制縣鄉。
但鋪開到全郡,依然人手不足,且先一步步來吧。
在第五倫看來,今日的爭執,歸根結底,是“紅利分給誰”和“未來依靠誰”的問題。
豪右們是很希望第五倫將他們作為倚仗,像前任李焉那樣依賴于他們。
第五倫卻自有計較:“李焉在魏成郡干了整整十年,是一個極佳的守土長官,頗得豪右贊譽依附,維持著魏地平衡與安定。”
“可當他顯露自己的打算時,與著姓利益背道而馳,就迎來了所有豪右的背刺。”
而第五倫,甚至還不如李焉呢。
豪強親附你時,你就是第五公。
他們背刺你時,你就是小五倫。
“所以,我不靠自己一手拉起來的豬突豨勇、流民兵,難道還指望連入股都不積極的本地豪強,事到臨頭大發善心忽然納頭便拜不成?”
“豪強離開我,或主動搞掉我,入主魏郡的人依然會倚仗他們,甚至更聽話,他們對我,不可能存在忠誠,只是迫于形勢低頭。”
“可我一手拉起來的士卒不同。”
第五倫看著城外滿心憧憬得到一片屬于自己土地,在這里安家立業的豬突豨勇們,露出了笑,與之同喜。
“沒有我,李老爺的還鄉團隨時會打回來,將他們分到手的土地悉數剝奪。”
所以第五倫忍了一年沒動任何人的蛋糕,觀察、等待、慢慢培植羽翼,直至今日,他羽毛已豐,便當機立斷做出了選擇。
打掉李家這帶頭叛亂的大豪強后,立刻分紅利給士卒,造就許多個軍功小地主,哪怕只分到二十畝,那也是地啊。
至于之前給李家種地的佃農,依然還是佃農,只是從種李老爺的地,變成種兵老爺的地,如此而已,第五倫頂多會做主,給他們減一成的租子。
這根本不是什么土地革命,只是軍功爵、授田制、名田宅的老三樣,據第五倫這幾年讀書識史所知,這玩意,是戰國、秦漢推行過至少三遍,屢試不爽的冷飯了。
雖然冷飯炒了一次又一次,但只要火候對了,用料合適,還是香噴噴啊,總比甘心于舔食豪右牙慧管飽。
唯一的不同是,秦漢推行授田制時,地廣人稀,可現在,第五倫卻是要從豪強的手里搶食,利益糾紛很大。這亦是馮勤擔心的地方,就怕人人心懷憂慮,覺得第五倫在針對他們,遲早會對其他豪右動刀,因懼而叛。
“土田布列在豪強,率而革之,并有怨心,則生紛亂,制度難行,所以這授田制度不能公然鋪開,僅限于安置有功士卒。乖乖合作的,決不能動,只能靠打出頭鳥來分其地,對郡中諸姓仍要安撫,甚至還得分積極協助者一點利益,分化他們……”
第五倫手上有好幾個宰、丞的位置,門下吏們資歷短淺,沒資格做,正好提攜幾個豪強出身的曹掾,回到鄴城再宴請諸姓寬慰其心。
但魏成這個蛋糕切來切去就這么點,肯定會有人不滿,如馮勤所言,若有豪強自此對第五倫離心離德,甚至勾結外地反叛……
“那就讓他們離心離德!”
為政者不需要所有人喜歡和支持,只需要一支死心塌地的鐵桿,便足以成事。
第五倫明白,自己選了一條注定艱難的路。
“但也是唯一適合我的路!”
與馮勤堅決反對不同,馬援也是大姓出身,但他本就是個豪強中的奇行種,放過馬做過賊,常行于民間,混跡于行伍,故知其疾苦,對第五倫的舉措舉雙手贊成。
“秦漢皆以名田宅立國強軍,用在魏成有何不可?”
“我也贊同,此舉可讓士卒們安心留在魏地。”
萬脩帶了豬突豨勇們近兩年,知道他們的辛苦和渴求,亦頗為支持,還帶頭表示,自己不需要土地,先分給士卒要緊。
第五倫頗為感慨,只在私底下低聲對萬脩說道:“君游藏匿真名,為我統領豬突豨勇,又得我書信,不遠千里趕赴魏地,使士卒人心不散。取涉縣,奪武安,你的苦勞功功,百頃土地哪里足夠,若是可能,都足以封侯了!”
至于另一位攻克武安的功臣耿弇,他對此事漠不關心,人家本就是來玩的,就算第五倫眾叛親離魏成原地爆炸,也不關他事。
馬援最關切的還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問題,豬突豨勇分了地,開了頭之后,三千流民兵也眼巴巴看著呢!
“過去他們吃一口飽飯就滿足,可如今卻也多了一份指望。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伯魚可勿要顧此失彼。”
對此第五倫也沒辦法,總有個先來后到,急不得:“門下吏粗略查看了田畝契約,武安多山地,李氏所有藏匿的土地加一起,大概四萬畝,只夠豬突豨勇分。武始縣那邊大概能度出萬余畝來,可從三千流民兵中挑選士卒立功卓著者先分之,做一個表率。”
每人起底就二十畝,不求多,只求利益均沾,把眾人都綁到戰車上來。
往后征召的士卒只會越來越多,他們的胃口也會越來越大,若要想讓手下數千人都得授田,只怕還得打掉一兩家大豪強才夠。
第五倫覺得吧,元城的幾萬畝皇廟莊園就不錯……他派人守護元城勿使赤眉遲昭平部襲擾,可不是白白打工的。
但只要大新一天還在,元城就暫時動不得,不過……
“豈能將目光局限在魏成一郡之內。”
第五倫前去武安鐵礦巡視,登上山頭時依依東望,從這兒看去,平川闊野的邯鄲平原一覽無遺。
“說起來,趙劉,才是河北最大的地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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